金先生的拥抱有力而短暂,他从抽屉拿出一些钱来,递给林自在,“给给,你去买稿纸,去买,快些写,拖一天就会忘很多的!快快!”
林自在从前写过网文,有过丢稿的经历,那种沮丧是无法形容的。因为灵感是不可重复的,即便再写,不是那个情绪,就写不出来当初的感觉了。
林自在马上数了数手里的钱,有四十多元,她留下四十元,把零钱放到桌上,“先生,我拿走四十元,回头带收据给您。”
“别啰嗦,快去快去!”金先生百病全消,急着轰她走。
林自在直接去了文具店,她此刻心情一点也不比金先生平静,说实话,长到这么大,包括大长公主的记忆里,她都从未被人这样迫切需要过,她第一次为自己有绝佳的记忆力而感到幸运和骄傲。
稿纸又涨价了,林自在买了三沓稿纸,余下的钱买墨水还差点,她自己添了钱买下。
金先生的书稿,共计七十万字,林自在买的横格稿纸一页可以写500字,一本也就是五万字,稿纸墨水算下来,对金先生也是一笔开销,如果他要再修改一下,又得另外计算了。
出了文具店,林自在把东西往空间里一丢,就乐滋滋回宿舍了。
回宿舍她没有立即默写。
她和邱鹿鸣的宿舍比罗岚那间也好不到哪里去,她们在废墟中找到自己的皮箱和生活用品,房子只是塌了,并没有起火,大部分用品都还可以凑合用,只是没了居住的地方。
接连三天,她们都是在图书馆和教室里坐着睡觉,听说有个农专答应借校舍给联大,马上就可以搬过去了。
大家都睡了,林自在从图书馆走出去,农历十六的月亮又大又圆,她盘膝坐在月下,将金先生的书稿从头至尾默想了一遍,才慢慢睁开眼睛。
学校后门那边隐隐传出哭声,随着夜风传送过来,飘飘忽忽的,一时分不清是人哭还是鬼哭。
林自在没有害怕,没有什么原因,就是不怕而已。
她最近增加了每日冥想的时间,很希望可以像突然拥有大长公主的记忆一样,再多一段记忆,她觉得那段记忆一定可以解释出,为什么与刀齐风对视会有那样奇异的感觉。
但是并没有,刀齐风已经走了半年多,无论她怎样冥想神游,一直没有新的记忆出现。
林自在懊恼地站起来:不想要的塞满了脑袋,想要的干等不来!
忽然她又站住,凝神一瞬,又苦笑了,她那个青杏空间,居然又变大了,现在是16米边长的阔大空间了。
她那点可怜的物品,和几堆粮食可怜巴巴地悬在空间中央,她呵呵笑两声,懒得用意念再将物品放到空间底部,谁知哪天它又变成32米边长,还得再整理一番,索性就这么悬着吧。
第二天再去跑警报,就有很多同学都带着箱子背包了,邱鹿鸣还打算背上那个重新修好的铁皮炉子,被林自在好说歹说制止了,邱鹿鸣很是心疼那个砸得稀碎的瓦罐,不停地嘟囔,“早知道就不放床底下,跟着炉子放在外头说不定还能用呢。”
她们还是去的防空沟,找了最边缘的一个防空洞坐下来,林自在支开画架,就开始默写。
邱鹿鸣对她写的东西不感兴趣,也不问,只把背来的食物和水囊安顿好后,就坐在一边看书。她们还有半年多就要毕业,届时将再没有食堂难吃却免费的食物,也没有了蚊虫随便进出却相对安全的宿舍,她们的生活将更加艰难。——邱鹿鸣已自动把自己的未来和林自在绑定在一起了。
这时一个男声不紧不慢地说:“两位女生,你们占了我的地方。”
林自在停笔抬头,是个不认识的男生,穿着一件袖口飞边,下摆打了布丁的长衫,邱鹿鸣皱皱眉,但还是起身,这种地方虽说无法确定哪个小防空洞就是谁的地盘,但她知道自己是没挖过洞的,且这洞里的确有些私人物品,甚至还有个木头做的枕头。
林自在也钻了出来,“抱歉。”然后就把画板拖出来,准备换个地方。
那男生忽然有些过意不去,“咳咳,今天就给你们用吧,我去那边和他们打扑克。”
说完扭头就走。
邱鹿鸣哎了一声,“这人,话不早说!”
一扭头,看到洞口用碎石子拼成的对联就笑了,让林自在看。
洞口两边用石子嵌了八个字,“见机而作 ,入土为安”,语意双关,对仗工整。只是因石子颜色与土坑相仿,并不显眼,要仔细才能发觉。
“好联啊!”林自在不禁赞了一句。
走了一段路的男生似乎是听到了夸赞,回过身来,见林自在两人在看他,还拱手做了个揖。
一上午默出了十页,手酸得不行,林自在出洞伸了个懒腰,看到有七八个男生,在防空沟外的树下打扑克,不亦乐乎。
邱鹿鸣拿出食物来,两人慢慢吃下,今天是两个烧土豆,和食堂造成的野菜粗粮饼子,土豆凉了有些回生,野菜饼子更是难以下咽。平时邱鹿鸣会做两个米饭团子,里面夹些咸菜泡菜或者肉丝,这可羡煞一众吃着早晨从食堂带出来的野菜饼的同学了。
现在,瓦罐碎了,她俩也只能顿顿野菜饼子了。
林自在感叹:春城四季如春,可恨就是四季都有野菜!
打扑克那边忽然传来喝斥声,林自在好奇地看了一眼,邱鹿鸣干脆起身凑过去看,很快回来说:“是沈先生。不知为何,今天沈先生来这边跑警报了,他最痛恨打扑克,一见了准要骂的,呵呵,这群倒霉蛋。”
这几天大半老师都陆续举家搬到城外农村,有课就来城里,住在文林街20号的大宿舍里,没课就在城外住着,少了跑警报的麻烦。
林自在这学期没有沈先生的课,已经许久不见他,她看到沈先生儒雅的面孔后面,有隐藏的焦虑和无奈,与其说他对着学生发火,不如说是在对自己、对这个时代怒吼。
林自在把土豆掰了一半给邱鹿鸣,“吃不下了,帮帮忙。”
邱鹿鸣连忙推回来,“你使使劲就吃了!”
“真吃不下了!”
邱鹿鸣只好接过吃下,“那我回去帮你背画架!”
“不用,画架很轻。”
“我背画架,你背书包。”
两人细细碎碎说着话,不知何时沈先生已经走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中午时分到这里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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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本稿纸写完,林自在把稿子交给金先生,金先生欢喜手接过,又给了她三本新稿纸和一小瓶钢笔水。
临近元旦,林自在终于默写完所有书稿内容。
金先生像个孩子,挥舞着稿纸,哈哈大笑。
好容易停止下来,他半弯着腰,撑着膝盖,抬头对林自在说:“小陈!我要感谢你!我一定要好好感谢你!”
林自在连连摆手,谦虚地说,“不必不必,我也就是记性好一点,写字还不够快,若是先生自己再写一稿,这个时候也该写完了。”
“不不不!”金先生完全不同意,诚实地说:“我早已方寸大乱,不知猴年马月能安下心来重写,何况你写字并不慢,工整又准确!小陈,你简直拯救了我!”
说完去夹克口袋里翻出一大沓钱来,全是整钞,显然是早就准备了的,他胡乱把都塞到林自在手中,“拿着拿着,老师穷,应当多给你的!”
林自在把钱放到写字台上,郑重说:“金先生,我这次并不是以学生助手的身份来誊写书稿的,我是以一个读者,一个粉丝的身份,怀着敬意来默写的,我是不会收钱的!”
金先生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林自在继续说:“先生,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帮您保管稿件,我打包票,百分之百的安全无虞!”
金先生才不信她,搂住稿纸,“不不不!我自己来我自己来!这次无论如何不会丢!”
林自在也不多说,与金先生告别,就轻松地下了楼,能帮住自己的老师,她心中十分喜悦,也非常有成就感。她不敢上战场,在大后方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心里终于踏实了许多。
走到楼梯一半,就听头上有个声音大声问:“小陈,粉丝是什么?是米粉还是土豆粉?”
“哈哈哈!”林自在大笑起来,仰头回答,“是绿豆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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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三个月,倭机轰炸的目标都是机场和航校,林自在有些担心,她时常去留心观察刀玉兰的表情,看她依然和从前一样目空一切,倒也放了心。
文林街已经恢复了以前的繁荣,被炸毁的房屋重新修缮,弹坑也被填上,人们依旧一早一晚地出来喝茶吃饭,中间出去跑警报,大家神情自若,没人愁眉苦脸,仿佛从未受过伤害。
快元旦了,林自在又在牛仔裤里加了薄棉裤子,在衬衫外头罩了毛衣,毛衣已经被邱鹿鸣重新织了一遍,林自在有时就想,离了邱鹿鸣,大概真会活得不舒服。
她在文林街上闲逛,想起昨天邱鹿鸣在跑警报时不慎摔了一跤,把书包里装着饭团的饭碗打碎了,她就顺手在街边买了个粗瓷碗,特别便宜的那种黑色的碗。又买了一点木炭存着,突然,她被街道对面的一个漆盒吸引,就迈步过去看。
这种漆盒,是耿马傣族的竹编漆器,叫缅漆盒,但大家都习惯叫它耿马盒。这种盒子做起来要十多道工序,十分繁琐,成品既实用又美观。
林自在看到耿马盒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要买一个来给邱鹿鸣做针线盒。
让林自在没想到的是,这样精美的工艺品居然十分的便宜,她仔细挑了两个黑红两色刮花的圆形盒子,一个放到青杏空间,一个带回去给邱鹿鸣。
满意地抱着盒子往回走,在金鸡巷街口,看到几个联大学生拐了进去,他们是相对富裕的那部分人,在这里租住一层楼,常常请相熟同学来喝茶聊天,偶尔老师还会来参加座谈。故而,这间小楼在学生中是很有名气的。
林自在也接到过一次邀请,但她没去参加。
往前走,就是教师集体公寓,里面的条件跟男生宿舍差不多,与金先生的戏楼完全没有可比性。
林自在看到沈先生正坐在公寓楼对面的一家米线铺子里吃饭,他埋头吃得很快,一点也不斯文,就像是在完成一个任务,林自在赶紧加快脚步走过去,生怕他抬头看到自己。
走得急,几乎一头撞到人的身上,连忙道歉,“对不起!”她迅速后退几步,绕过去再走。
就听一个爽朗的声音笑道:“哎?小陈!你怎么不去看我,我还帮你物色了工作呢!”
林自在抬头见是金先生,连忙笑着问好,却一眼看到金先生身后的梁玉城,她立刻瞪圆了眼睛,指着他,“你!”
梁玉城露出白牙,沉声笑着说:“是我。”
林自在有些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最后喃喃摇着头说:“真好。”
梁玉城瞬间明白她的话中之意:你还活着,真好!
他点点头,笑着说:“我们去阿树的小客厅喝茶,一起吧!”
林自在摇摇头,她知道那个被称为阿树的同学叫王建树,但也仅限于知道名字而已,连话都没说过,去了也是尴尬,上次一个叫萧云的女生邀请她同去,也是因为参加的女生特别少,想拉她同去改善一下男女比例而已。
她不属于那个圈子,从没想过挤进去。
但现在,她有点想去,心里想着,梁玉城去了,刀齐风说不定也会去。
金先生一挥手,“走走走!”
林自在不再犹豫扭捏,干脆地跟着上了楼。
可惜,刀齐风并不在小楼里,很显然,他,也不属于这个圈子。
倒是沈先生来了,看到林自在手里的耿马盒,顿时眼睛一亮,爱不释手地抢过来,翻来覆去看,口中啧啧赞叹。
林自在就说:“这个盒子很便宜,先生不嫌弃就送给您把玩吧。”
沈先生眼睛一亮,又停顿了一下,“我自己去买!”说完起身就走。
金先生笑着对林自在说:“你们沈先生,最爱这些个东西,收集了数不清的缅漆盒,大概是你手里这个花样儿的,他没有。”
林自在这才明白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