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田、番茄地、玉米地、土豆田、花生地……
当次日张寿终于有足够的时间,支使了朱莹带着朱宏和朱宜去马骝山上望海寺“观光“”实则当然是去踩点打探自己则是带着阿六好好观赏了一番老咸鱼这规模宏大的菜园时,他就不得不惊叹,这赫然是一个货真价实囊括了多种美洲农作物的秘密……种植园!
然而,等到走过那些种着他耳熟能详瓜果菜蔬的菜田,看见小半亩不怎么精神的棉花地时,他就发现,一旁竟然还种着一株怎么看怎么和这菜园不搭,而且还蔫头蔫脑仿佛随时快死的尺许高小苗,不由得就多看了几眼,可随之就越看越是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感觉。
棉花田没有种好,这是老咸鱼早就坦陈的了。而这小苗种在什么地方不好,偏偏种在这里……到底是什么苗?不会是他想象的那样吧?不可能的,记得那只有在南方以及东南亚等地才能种植,怎么可能在沧州还能种活?光是这北边的冬天,就能把这小苗冻死吧?
莫非是今年春天才种的?想到这里,张寿轻轻吸了一口气,随即指着那孤零零的小苗道:“这莫非也是你和那些夷人一起从海外带回来的?”
老咸鱼没想到张寿一眼就看到了那树苗,顿时满脸苦色:“张博士你别提了,加上别人从海外带回来的那批,几次总共至少好一箱上万颗种子,只种出来这一棵!”
“是那位人家几乎奉为先知的将死长者告诉我的,说是这橡胶树如同奶牛产乳似的,用刀一割,就能流出乳白的汁液,那汁液黏黏的,像胶液,能做成黑色有弹性的球,好像还能派什么其他重要的用场,可他没来得及说。结果我几批种子就种成这样……气死我了!”
“大多数是开春之后根本就发不了芽,还有些是发芽却没多久就死了……亏我已经让藏海拼命地浇水……唉,想想也是,当地雨水丰沛,天气又热,不比沧州雨水不多,我看要不是藏海下院这附近水有的是,那群海东夷人也拼命浇水,也许连一棵都活不了。”
张寿非常能理解老咸鱼的郁闷。任凭是谁,漂洋过海辛辛苦苦带回来的东西,随即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种植,却是那眼看不活的下场,那是无论如何都会灰心丧气的。问题是,就和棉花一样,他们的力气真的是用错了地方……
联想阿六昨夜偷听到的话,他心想那被奉为先知的所谓木老大人,既然在当地那些夷人当中拥有很高的地位,没道理连这种很简单的移栽道理都不懂。很可能只来得及告诉老咸鱼和藏海,诸如玉米土豆番茄棉花橡胶等等具有怎样的价值,却来不及说移栽育种等等。
张寿有些古怪地瞥了一眼老咸鱼:“你从海东捎带回来这些种子之前,你有过耕种经验吗?我说的是,你种过粮食,种过菜吗?”
老咸鱼顿时有些尴尬。他环顾左右,见藏海完美避开了他的求救,他只好摸了摸鼻子,小声说道:“我家那也是家道中落,从前是读书人家,我后来又迷上了出海,当然没种过地……”
他突然瞪向不讲义气的藏海,气咻咻地说:“但这家伙自告奋勇地说,他祖上都是种地的,庄稼把式那些他最清楚。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把这片地方交给他经营?再说了,那些夷人从前在那边就是种植照料这些东西的,谁知道有他们在,棉花和橡胶树还是种成这样!”
藏海这一次终于忍不住了,立时怒骂道:“你还好意思说?明明是你花言巧语诳我揽下了这事情,害得我在这望海寺的下院窝着做菜头……否则凭老子的本事,早就在沧州打出一片名声来了,哪里还要对望海寺那帮和尚赔笑脸!”
“是啊,打出一片名声……然后怎么样?这次明威将军一来,还不是填刀口的货?”
张寿见两人彼此互瞪,冷嘲热讽,不禁啼笑皆非。原来老咸鱼和藏海这两个根本就完全不懂种植,又忌讳重重没去请教那些有经验老农,就领着一群看似很专业的海东夷人……直接莽上了!
于是,他咳嗽一声,这才叹了口气道:“这橡胶树如果是照你们这么种,大概就这仅有的一棵也很快就会死了。既然你都说了,它在那边的生长环境是炎热多雨,那么在这里要移栽成功,当然也得是炎热多雨的环境才行。至少,沧州这样入冬就动辄冰天雪地的环境……”
“那是绝对种不活什么橡胶树的。”
见老咸鱼一脸我怎么知道的无辜表情,张寿就叹了口气道:“而且,移栽这种事,素来要求非常苛刻,本地移栽树苗尚且都是如此,更何况海外的东西?你又不怎么懂如何保存种子,别说带回来几箱种子,就是几十箱子,能种出一棵那也是你运气好!”
他还记得看到过资料,橡胶树从美洲移栽东南亚那会儿,人家还是有经验的,七万颗种子也只不过培育出来两千多株苗,概率之低令人发指。换成眼下这两个门外汉,呵呵……
果然,被他这么一说,老咸鱼和藏海面面相觑,随即前者挨了后者一个大白眼,就尴尬地嘀咕道:“我是不怎么懂,可海东那些夷人他们好歹也是照料过橡胶树的……”
“这东西在他们那边想来也是四处都是,用得着特意去种吗?用得着特意去浇水施肥吗?他们所谓的照料,大概就是你说的,定期去割胶吧?”
张寿说到这里,见老咸鱼终于哑口无言,他便淡淡地说:“我理解你为什么种在这,在大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再加上地大多都是有主的,就你这菜园也是从望海寺坑来的。至于在南方,你人生地不熟,大概也不可能带着一群夷人去特意种田。”
“张博士说什么坑这么难听……那是藏海凭自己的本事,从望海寺那帮和尚手中弄来的,反正他们又管不好……至于去南方,那边民风狡诈,我生怕一个不好就被人卖了。”
嘴里这么说,老咸鱼眼睛滴溜溜直转,脸上那讨好的笑容一时更殷勤了些:“张博士你学问大,莫非知道怎么种这橡胶树吗?”
“我又不是神仙,也没去过这东西种植的地方,我怎么知道!”张寿一本正经地给了他一个白眼,随即却气定神闲地说,“但所谓移栽,无非是育种,育苗。但我得提醒你,一来这东西不该种在这,二来……你觉得,要让这橡胶树长到可以割胶的程度,得多少年?”
没等老咸鱼回答,他就自己给出了答案:“不是我泼你冷水,我觉得三五年都未必能够,十年八年都有可能。”
“十年八年……”这一次,轮到藏海头大了。他恶狠狠地提脚冲着老咸鱼踹了过去,“十年八年之后我都多少岁了,好啊你,吹捧我几句就把这些东西丢给我管,自己在城里整日吹牛逍遥!我今天就把你这条老咸鱼先揍成死鱼再说!”
眼见藏海二话不说就朝人追打了过去,老咸鱼自是不肯认输,反唇相讥的同时也还以拳脚,两人打着打着就跑远了,张寿不禁哂然,心想这两个家伙肯定是借着彼此厮打,到远处去商量对策了。当下他,就索性来到了那硕果仅存的小树苗跟前,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
这一看,他原本的猜测就变成了确信。
不是确信这是什么橡胶树,他又不是那些经验丰富的胶农,之前是猜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但他现在已经看出,这苗固然不知道是撞了什么样的运气长出来了,但距离死期也确实是不远了。
他蹲下身去,随即看着这奄奄一息的小东西,心想直到各种人造橡胶铺天盖地的年代,天然橡胶的需求依旧庞大,可如今这年头,别说各种进阶应用,就算要找一种能够把胶液溶解的溶剂都不那么容易……难不成真的要学美洲土着,用天然橡胶做个球当足球踢着玩?
太祖的科技树全都点到武器上去了,而他的科技树就更歪了,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但凡看过的大多都记得,问题是他其实没看过多少东西,很多科技他根本就没接触过……
就在张寿微微发呆的时候,他听到背后传来了阿六的声音:“这树很有用吗?”
“有用没有用,要看是否用得上。和之前老咸鱼的那些食材不同,这东西一时半会还派不上用场,而且要种在南方的话,北方如果有需求再运过来,路上开销又非常巨大,而如要推广,百姓看不到其中利益,那是不会去种的。最重要的是,他们说的胶液,谁都没见过。”
张寿身后的阿六顿时眉头一挑:“那少爷不信他们?”
“信,怎么不信?”都能把橡胶树这三个字说出来了,再说这树苗还种成这样,他怎么不信?张寿在心里这么想,随即呵呵笑道,“单单我信没什么用,这得取信于人才行。如果真像我说得那样,得种上十年八年,有多少人能耐得住等待和寂寞?”
“我可以。”
张寿微微一愣,直到阿六再次重复了这三个字,他才站起身来,随即转身面对少年,突然伸手去揉了揉那脑袋。见人完全没有躲闪,他就笑着说道:“你总不会想离开京城,独自一个人跑到南方去种橡胶树吧?再者,术业有专攻,这事儿你干不行。”
见阿六脸上也没什么挫败,反而很理所当然似的点点头,张寿知道,少年心中向来只有我能否帮上忙这种朴素的概念。一旦知道不能,而且不能在努力之后进阶为能,那么就会很干脆利落地放弃。
就如同阿六当初在看过那些数学题,发现接受不能之后,就立时有多远躲多远一个道理。
安抚过阿六,张寿心中却有些唏嘘。美洲各种新作物虽多,但要找齐,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尤其是某些作物往往长在不同纬度的地区,他真不知道那群先知带领夷人的所谓迁徙持续了多久,又持续了多远,是否真的是几十年如一日……
而且,他完全不觉得朝廷会承认太祖皇帝流落海外这种事哪怕是太祖皇帝秘密派出去的人流落海外,这件事也未必会有人承认。当然,当今皇帝除外,那位年轻皇帝的任性,他已经深刻领教过了。皇帝出什么幺蛾子都不奇怪!
当他在这棵橡胶树所在的区域溜达看了一圈,又去看了看棉花田的长势之后,衣衫不整的老咸鱼就神气活现地重新出现了,却是独自一个人,一副打跑拦路虎的胜利者姿态。他拍打着有些褶皱的袖子,随即满不在乎地扣好了领子,笑呵呵地走上前来。
“张博士,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他文绉绉地这么说了一句,见张寿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他想想这些年确实也没再读过书,不禁有些尴尬,连忙岔开话题道,“我的意思是说,我这点斤两也瞒不住您。您能不能运用影响力,设法在南方推广一下这橡胶树?”
“就和您这新式纺机在沧州在邢台推广一样?哪怕是为了不负那群流落海外的人?”
张寿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可以自然是可以,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对于普通人来说,要耐得住十年八年的寂寞不说,等过了十年八年之后,橡胶树真的能够割胶了,但那胶液的价值和利益何在?”
见老咸鱼为之一怔,他就轻声说道:“当然,我会试一试,但是,必须要有人帮忙。”
没想到张寿先是泼冷水,随即却又开了一线可能,老咸鱼登时喜形于色。之前他也想到橡胶树是否一定要种植在湿热的南方,但到底抱着侥幸。毕竟,人生地不熟的他们凭什么去南方圈地……种树?再说,从前和某些南方地头蛇打交道的经历太糟糕了,他完全不敢冒险。
果然是官府有人好做事啊!老咸鱼在心里如此感慨了一句,随即就真心实意地对张寿打了个躬,这才一口答应道:“如果真的可以,我和藏海还有些朋友,他们应该能帮得上忙。哎,就算是为那位流落海东,一辈子没能归乡的长者最后做点事吧。”
“那好,我会在皇上那儿想想办法。”张寿轻描淡写地承诺了一句,见老咸鱼状似大喜地连声道谢,但那眼神却没太多敬意,他也不揭穿,而是似笑非笑地说,“话说回来,我都已经向上举荐了你,你这个农学博士不是不想当,就能不当的。斤两不够……用别的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