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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过后的元日,放过爆竹后,仁心医馆就继续开门了。

西街别的商铺关门休息,医馆却不能。正月里各人屋里要有个头疼脑热的,还得来医馆瞧病抓药。只是病人到底比平日少得多,铺子里倒是清闲。

银筝在除夕夜醉酒后的第二日清晨醒来,进陆曈屋子的时候发现摆在小佛橱的那尊白衣观音不见了,问起陆曈,陆曈只说是打碎了,当时便很是不安了一阵。

“无缘无故,除夕夜观音像碎了,兆头不好,指不定是挡了什么灾。回头姑娘同我再去庙里烧几柱香,重新请一尊观音像回来。”

杜长卿听见银筝的话,立刻扒着椅子扭头来看陆曈:“不错,再去拜拜文昌君,下月春试,让文昌君也给你放放行呗。”

“拜什么神。”苗良方很是不屑,“我当年什么佛都没拜,照样一鸣惊人,考过那些太医局的那些废物少爷。”

“可不是么,所以你被赶出来了。”

“……”

“老苗,人还是得有敬畏之心。”杜长卿循循善诱。

阿城嘀咕:“说得像偷放生鱼烤来吃的不是东家一样……”

“闭嘴。”

陆曈一面听着他们说笑,一面翻阅苗良方为他整理的医籍。春试迫在眉睫,趁着这些日子医馆没什么病人,每日读书用功更甚从前。

银筝把洗好的帕子拿去院子里晒,不多时又掀开毡帘进来,问陆曈道:“姑娘,这张帕子好像从前没见过?”

陆曈抬眼一看,不由微怔。

银筝手里握着方月白色丝帕,上头刺绣的鹰纹华丽雄武,不过因之前沾染过血渍没能全洗干净,到底留下一点淡淡的粉色。

是除夕夜那晚,裴云暎给她的手帕。

银筝端详着手中手帕:“摸起来料子蛮好,不过……怎么不记得之前买过?”

屋里的衣裳手帕采买全都交由银筝做主,陆曈心中暗忖,那日过后,她把帕子洗了,原本想找个机会还给裴云暎。不过后来裴云暎没再出现,她也就忘了将这帕子藏好,反被银筝一起翻出来拿去洗了。

杜长卿眼尖,狐疑地瞅上一眼:“怎么看起来是男子款式?”

这种锐利冷硬的花纹,一向是男子用得更多。

陆曈端起桌上茶盏抿了一口,面不改色道:“是之前裴小姐送来的谢礼。”

“噢。”银筝恍然大悟。

陆曈隔段时间要为宝珠准备成药,裴云姝的下人过来拿药时,除了诊银,也会送些别的谢礼。不算太贵重,几匹鲜艳布料、几盒精致点心之类。

“可惜了。”银筝摸了摸手帕,有些惋惜,“料子好,颜色也淡雅,就是刺绣太过冷硬,又沾了污渍,否则绣成绢花给姑娘正好。”

陆曈险些被茶水呛住。

真要把裴云暎的帕子做成绢花佩戴鬓边,若被此人瞧见,不知心中又要如何腹诽于她。

杜长卿闻言看了陆曈一眼:“说起来,陆大夫,我每月按时发你月银,你倒是也给自己添置点首饰。别整那不值钱的花儿草儿戴头上,都过年了还这么素,穿得披麻戴孝一般,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医馆死人了。”

“这几日上元灯会,到十八日晚才收灯,到处都卖蛾儿雪柳什么的,你也去买点儿插头上呗。实不相瞒,你脑袋上插的那几朵花,你不腻我都看腻了。”

陆曈本没将他这话放心上,却在听到“蛾儿”二字时顿了顿。

蛾儿……

她寝屋抽屉的盒子里,还躺着一对金蛾儿。

陆曈至今都想不明白那天夜里裴云暎中途折返,送她一对金蛾儿,美其名曰“生辰礼物”究竟何意。当然,她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那是裴云暎特意买来送她的,想来多半是他买来要送哪位姑娘,却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借花献佛交到了她手中。

或许是看她可怜,激发了这位权贵子弟一点微薄的、毫无意义的怜悯心。

陆曈正想着,耳边传来阿城兴奋的喊声:“不如我们今夜一起去灯会吧!陆大夫去年春天来的京城,那时灯会早结束了。今年正好赶上,一起去瞧瞧热闹!”

他这么一说,银筝眼底登时也生出几分期待来,悄悄碰了碰苗良方胳膊。

“呃……不错,”苗良方立刻会意,“小陆每日都在医馆里用功,合该出门透透气放松放松。”这话说得真心实意,苗良方自己也经过春试,当年为准备春试也不是不努力,不过和如今陆曈一比,仍觉小巫见大巫。每日他回家的时候陆曈在苦读,他清晨来医馆时陆曈仍在努力,银筝偷偷同他说陆曈每夜看书到子时以后才睡,苗良方自己也担心陆曈这么熬下去,别没等到春试,自己身子先垮了。

还是保命要紧。

“老苗说得对,”杜长卿深以为然,“那鲜鱼行的吴秀才先前还稍人带话给你,教你不要成天把自己关家里闷头读书,来,今日东家做主,一起去景德门看灯!”

话虽这么说,杜长卿却不露声色观察着陆曈的脸色,屋中其他人也偷偷瞅着陆曈。

陆曈摩挲着面前书页。

自元日以来,她的确还没出过医馆。

她其实对灯火并无兴趣,不过……

不远处,阿城趴在桌柜上,露出半个戴着虎头帽的脑袋,一双眼睛殷切望着她。

陆曈收回视线,合上书,道:“我去。”

……

正月十五元宵日,家家点灯。

梁朝一直有“三元观灯”的习俗。

三元观灯,即正月十五上元节,七月十五中元节、十月十五下元节均有灯会。民间除观灯外,还要吃元宵、猜灯谜、放烟花、祭门祭户以庆佳节。

昭宁公府,今夜亦是热闹。

席厅上方坐着的男子一身鸦青圆领长衫,虽已至中年,模样却生得清俊潇洒,眉眼间儒雅风流,一瞧就令人心生好感。

这男子是昭宁公裴棣。

坐在他身侧的妇人容貌姣美,模样温婉,手里正抱着个三四岁的男童,笑着与座中男子说话。

“老爷,今夜景德门灯会,晚些咱们抱着瑞儿看灯好不好?”

说话的是昭宁公夫人江婉。

昭宁公裴棣除夫人外,统共纳过三房妾室。三房妾室中,只有一房妾室梅姨娘为他诞下庶子,是比裴云暎年幼一岁的裴云霄。

昭宁公世子裴云暎与胞姐裴云姝乃裴棣先夫人所出,先夫人去世后,裴棣另娶江婉,江婉后来诞下嫡子裴云瑞,今年才四岁。

不等裴棣答话,江婉怀中的裴云瑞便先嚷起来:“叫上大哥!要叫大哥同我们一起去!”

江婉一惊,赶紧掐了一把怀中幼子,倒是一边的梅姨娘,闻言“扑哧”一声笑起来。

“三少爷,世子每日忙得很,哪有看灯的时间呢?你二哥倒是闲着,不如叫他一起去。”

梅姨娘娇艳貌美,是当初同僚送与昭宁公的美人,因着这点缘故,梅姨娘在府中得人尊重,又因诞下裴云霄,地位比其他两房妾室高得多。

裴云霄今年二十,生得亦是清俊,容貌大多继承了裴棣的清俊,他性情亦很温文尔雅,常常得人称赞。

同一屋檐下,年纪相仿又同样优秀的儿子,总是难免被拿出来比较。

尤其是其中一个还与家中关系微妙的情况下。

裴云霄仿佛没听到梅姨娘的话,依旧提箸吃菜。坐在江婉身侧的裴云姝闻言皱了皱眉,看向梅姨娘的目光带了些薄怒。

谁都知道裴云暎与裴棣父子间矛盾不小。正月需祭祖点香,裴云暎得回裴家祠堂给母亲上香,是以难得回裴家一趟。但大部分时候他都在宫里值守,除了给母亲上香外,他从来不主动踏足裴家。

裴云姝也不想回来的,所以尽量与宝珠呆在自己未出阁时住的院子。若非今夜十五裴棣让一起用饭,她也不会来这里看这一家子和睦友爱的糟心画面。

裴棣没说话,只淡淡地看了梅姨娘一眼,梅姨娘一怔,随即噤声,低头不敢再言语。

裴云姝没来由感到一阵烦闷,草草用了点饭菜就道:“我去瞧瞧宝珠。”离开宴席。

待出了厅堂,长廊外头的冷风吹到脸上,似乎才将方才宴席上的憋闷吹散了几分。

“夫人,”芳姿轻声道:“日后若无必要,实在不用与他们一起用饭。”

连她身边婢女都能看得出裴家这一家子的各怀鬼胎,更勿用提别人。

叹了口气,裴云姝道:“无妨,总归也没几日就要走了。”

她是已出嫁的女儿,更何况在未出嫁前,从江婉进门开始,裴家便无她的容身之所。如今她与文郡王和离后也并未归家,而是住在裴云暎买的宅子中。

合离女子不回娘家而是开府另过,这在盛京也是头一遭。不过出格的事多了也不差这一桩,况且住的宅子就在裴云暎相邻,也方便她去看裴云暎。

要不是为母亲上香,她也不会回来。

正想着,芳姿看向前面,叫道:“世子!”

裴云姝抬眸,就见裴云暎自长廊另一头走了过来。

“怎么回来了?”裴云姝又惊又喜,“不是说今日值守?”

“夜里轮值,我没事了,回来给母亲上柱香。”

裴云姝笑起来,“正好,我同你一起去。”

祠堂在长廊尽头最后一间。门外新换了贴画与桃符,里头香烛辉煌,供奉着裴家先祖遗像。

裴云姝与裴云暎走进祠堂,里头无人,裴云姝取香才打算从右起一一祭奠,一转头,就见裴云暎径自燃了香,走到母亲牌位跟前。

他并不打算祭奠除母亲以外的其他人。

裴云姝嘴唇微动,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裴云暎在母亲牌位跟前站定,拜身敬香。他神情平静,也没说什么敬词,默默将香烛插于母亲的香龛前,而后退后两步,看着被青烟模糊的朦胧牌位,露出一个如常笑容。

“母亲,”他笑说,“新年大吉。”

裴云姝瞧着他动作,忍不住心头一酸,忙背过身去,待平复好心情后,才同裴云暎一起上香。

正堂锦幔高悬,又站了一会儿,姐弟二人才慢慢往外走。

裴云暎问:“你打算带宝珠在这里住多久?”

“再过两日就走了。”

裴云暎没作声。

她便笑:“不用担心,我平日和宝珠呆在自己院子里,没人烦我,也清净。倒是你,不开心就别回来了。母亲那头……”她回头看了祠堂一眼,“我会替你说的。”

才说完这话,迎面又走来一人。已是傍晚,天色渐黑,那人在裴云姝二人面前停步,长衫儒雅,神情温宁,长廊壁下悬着的灯笼照亮了他半张影子,于是那原本清俊的面容也泛出些凉薄。

裴云姝忙道:“父亲。”

裴棣微微点头,目光落在她身侧的裴云暎身上。

“回家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语气自然柔和,仿佛慈父责备晚归的儿子,言语间都是关切。

裴云暎没说话。

“阿暎!”裴云姝紧张极了。

昭宁公裴棣与世子裴云暎父子关系不睦,整个盛京都知晓。外人只说裴云暎年少叛逆,所以一再忤逆生父,偏偏昭宁公是个温和宽容的性子,由着嫡长子胡来。

只有裴云姝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姐姐,”裴云暎笑着对她道:“宝珠还在屋里等你,快回去吧。”

“你......”

她仍有些担忧,然而裴云暎的目光很坚持,僵持片刻,裴云姝败下阵来,只得按捺下心中不安,对裴云暎投去一个叮嘱的眼神后,才忧心忡忡地离开。

檐下挂着的芙蓉彩穗灯精致富丽,把斑斓的华光投向檐下的人,年轻人如雏鹰挺拔,中年人若狼虎深沉,明明血浓于水的父子,却被一盏宫灯的花案在脚下分成光影两面。

泾渭分明。

渐渐的起了风,裴棣开口,声音一如既往温和:“听说戚家找上你了。”

年轻人但笑不语。

“戚家是太子的人。”

裴云暎“噢”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开口:“可我不打算上船。”

裴棣没说话,沉默地看向眼前人。青年个子很高,站起来时已比他高了一头,他笑起来时唇边有一个小小的梨涡,那是随了他母亲。而他目光却很凛冽,如他腰间银色长刀泛着冷意。

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或许是某个未曾察觉的一夕之间,当年追着父亲脚步看灯的少年,一转眼也就长大了。

裴棣盯着他看了很久,才开口:“裴家是站在太子一方的人。”

“所以?”年轻人淡笑道:“我所行之事,有损裴家利益,裴大人打算如何?”

裴棣不言。

“或许大义灭亲毒死我……”

他上前一步,微微弯腰,在男子耳边压低声音:“就像当初毒死我的马一样。”

裴棣目光微动,裴云暎已直起身。

他看着裴棣,目光生疏得像在看陌生人,语气十分平静。

“还有事,就不打扰大人尽享天伦了。”

言罢,侧身越过面前人,扬长而去。

宫灯被带起的夜风吹得摇晃,灯下点缀的彩穗像五颜六色的花。

裴云暎绕过长廊,被得了裴云姝令赶来询问的琼影追问:“大人这是要去哪?”

年轻人脚步微顿,瞟了眼檐下花灯下开得鲜艳的彩穗,不甚在意地笑笑。

“今日十五,灯夕热闹。”

“突然想去景德门看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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