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哥一样儿没让李乐动手,一个人把水缸给挑满了,把厨屋烧火的干草给扯足了,干劲十足地拿着铁叉就真的要去挖地了。
李乐坐在堂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嗑着栝楼籽,赶紧起身跑过去拽住了他。
“哥哥行了,我说着玩的,没有地要挖。”
“快坐下来歇着,我给你剥了好多栝楼籽仁儿呢。”
哑哥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深深地望了李乐一眼,乐呵呵地跟着他坐在了门边,舍不得的从碗里一粒一粒捏到嘴里,细细嚼着李乐嗑给他的栝楼籽。
“哥哥,我能问你一些事情吗?”
李乐弯着腰把手里剥好的栝楼籽放到了哑哥面前的碗里,用手背擦了一下咸滋滋的嘴角,微微笑着看向哑哥。
哑哥小口小口地嚼着,歪着脑袋美滋滋的样子可爱又乖巧,看着就想让人用力地撸上几次,想都没想地对着李乐点了点头
“......小......乐......问......”
李乐本来是想等刘叔回来,有那么一个合适的机会再开口的,但是心里又没底,害怕刘叔不想提那些已经过去尘封的旧事。
想着先从哑哥这里了解了解,就算他不小心问到了什么逾越不妥的事情,哑哥也不会怪他不懂事的。
当然了,如果他不愿意说,李乐也就不会再问了。
“我先说清楚,哥哥你要是不想回答我,你就直接摇头就行了。”
哑哥又点了点头,睁着乌黑的眼睛活力四射地盯着李乐,把手上捏栝楼籽的动作都停了。
“你吃你吃,不耽误的。”
“那,那我问了哈。”
李乐笑了笑,拿着茶缸喝了一口白开水,递到哑哥的嘴边也让他喝了几口,接着挺直了后背表情认真正经地问着。
“哥哥,你之前是不是有一个亲弟弟啊。”
“他叫刘明耀,说起来是我的二哥哥了......”
“他因为什么去世的啊,是生病的还是出什么意外了?”
李乐一问完就仔细地端详着哑哥的脸部表情,生怕他有什么不想提及的过往伤痛被他翻出来,心里还是紧张和担心的。
哑哥舔了舔嘴唇,没怎么笑,但还是很温和柔软地看着李乐,偏着头略微地想了想,没表现出激动或者惊诧的样子。
“......有......弟......弟......小......耀......”
“......拾......了......”(死了)
“......会......秧......拾......了......”(水淹死了)
哑哥低着头数了一会儿自己的手指头,再抬起头时眼神里就有些难受了,朝着李乐伸出了两只手示意着,总共竖着六个指头。
“六岁的时候淹死的吗?”
李乐不自觉地哽了一口口水,手心里都有些渗汗了,贴着裤子缓慢地搓了搓,咬着下嘴唇思索了一下。
哑哥对他点了点头,耷拉着眉毛捏了一粒栝楼籽放进了嘴里。
李乐刚来的那会儿,刘叔是跟他提过一些家里的事儿,但都没怎么细说,全部关注点都在哑哥的身上,话题也总是围绕着他。
一开始李乐并没有什么感触,当时还觉得他自己才是最惨的那个,毕竟他成了一个孤儿,哑哥还有刘叔这个至亲。
后来等慢慢了解了这家爷俩,李乐逐渐接受时才觉得他们承受的痛苦可比他大多了。
说句现实一点的话,李乐到了这边,心里其实并没有对他家人太多的挂念。
从他认识到所处环境开始,李乐就把自己当做了完整单独的一个人。
不谈过去,过去对现在的他来讲是毫无用处的,甚至脑袋里那些留存下来的零星记忆碎片,也都快泛不起他内心触动的波澜了。
“......我......赤......会......”(我七岁)
哑哥呆呆地吃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坐正了身体,有些迟疑地对着李乐又缓缓地伸出了手,张开着手指,竖起七根指头。
“......没......看......住......小......耀......”
“......妈......妈......爸......爸......怪......我......”
“......以......赫......卜......理......我......”(以后不理我)(注解:哑哥的意思是这件事儿发生后,他爸他妈很久都没理他)
“......我......嘿......怕......赏......小......耀......赏......妈......妈......”(我害怕,想小耀想妈妈)
“......不......岗......会......觉......”(不敢睡觉)
李乐有些不忍心听下去了,觉得眼眶又潮又热,他没想到哑哥会回忆这段伤心绝望的往事,还试着自己完整地给他讲述了出来。
“哥哥,我相信明耀哥哥和温妈妈他们不会再怪你了,你们当时都太小了。”
“这就是个意外,不是你造成的。”
李乐深吸了两口气,往前探过去身子,两只手握住了哑哥攥起来的大手,团在掌心力道轻柔地揉捏着。
水润润的眼睛里带着一份绝对的信任和疼惜,语气温和有力,安慰着虽然年纪快到二十岁了。
但看上去仍被七岁那年所发生的事儿,笼困在某一处不得解脱的哑哥。
哑哥的背稍稍弯了下去,朝着李乐也倾了倾身子,李乐看出来他想对他笑一笑的,但快咧开的嘴角仿佛又一下失了力。
哑哥抿着嘴唇安静了一会儿,目光没有放在李乐的脸上,而是盯在地上的一根碎草上面,乌黑的眼睛里断断续续地透着光,亮了一阵儿,又又暗下去一阵儿。
“哥哥,我们今天就聊到这儿吧。”
“你上床睡一睡,我在旁边给你按按肩膀和穴位放松一下。”
李乐知道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了,哑哥的情绪已经十分低落了,不过从哑哥跟他说得这些话里,李乐大概也能拼凑出当时是怎样的一天。
肯定是生产队里集体上工,哑哥跟他弟弟俩人也和他爸他妈妈去了地里。
大人们在做事情,孩子没有人照看着,所以自然就是大孩子承担起了照顾小孩子的任务。
但当时他们的年纪都还小,可能是贪玩间的一个疏忽,刘明耀怎么就掉进了水里,等大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挽回了。
哑哥就被他爸他妈妈当作了这场意外的第一责任人,后来肯定是在情感上和语言上都有对他的指责和故意冷落。
在这场本不该发生的巨大悲痛中,小小的哑哥也深受着恐惧和痛苦的双重折磨,幼小的心灵遭受着一次又一次不断失去的重击。
但其实这对于哑哥来说,他根本没有一点错误,他只是被迫地承担起了父母逃避的责任。
用他弱小细瘦的肩膀,硬生生地扛着不知道走了多久多远的路。
李乐心疼得要命,觉得就算他对哑哥没有那方面的情感加持,就单单把哑哥看作他的干哥哥,他也很难不为他担忧愁虑。
哑哥慢慢地抬起了头,乌黑的眼睛里似乎嵌着一些泪光,抻着脖子咽了一口口水,没有停下话题的意思。
挤了挤眼睛,胸腔扩张大口地吸了几下气,看着李乐一字一句地又讲了起来。
“......妈......妈......赤......我......打......我......”(妈妈气我打我)
“......妈......妈......哭......呜......”
“......我......哭......”
哑哥哽咽了一下,咬着嘴唇停顿了一会儿,张着嘴又深深地叹出了一口气,回正了身体,拳头都攥得更紧了。
“......我......赏......妈......妈......开......森......”(我想妈妈开心)
“......爸......爸......卜......和......我......说......话......”(爸爸不和我说话)
“......没......人......理......我......”
“......妈......妈......会......觉......卜......赤......来......”(妈妈睡觉不起来)
“......我......会......西......屋......怕......”(我睡西屋怕)
李乐走了过去,蹲在哑哥旁边抱住了他的腰一下一下轻拍着,像是在哄七岁的,好久没人理睬了,晚上一个人睡也不敢哭出声来的哑哥似的。
“哥哥,呼......温妈妈她当时心里很难接受吧,所以对你做得过了一些。”
“但哥哥你相信我,在我这里你没有错,你是一个好哥哥。”
“明耀哥哥和温妈妈在天上都看到了呢,他们肯定觉得很对不住你的。”
“所以......我来了。”
来把她们之前因为绝望和痛心,而做出的又一件不可挽回的错事,去尽全力弥补。
去把一颗早就有了伤痕还在烈烈跳动的心脏,重新呵护着他再成长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