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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城发祥坊是富贵人家聚居地,主干道德胜门大街因贯穿坊间,又临近大隆善护国寺而热闹非常。

此间有一福禄楼酒家,名字吉利讨喜,又治得一手好烧鹅,且恰座落在护国寺街与德胜门街交汇处,起楼三层,视野敞亮,故而颇得食客雅士青睐,临街的几个雅间是常年客人不断。

这日同往日一样,开张没多久,雅间便都订出去了,二楼三楼散座也多半坐了客人,伙计、茶博士们已是忙碌起来。

正这时,楼下停了一辆马车,可车上的客人却不下来,簇拥马车的一群随扈中一个先一步进了店,向迎过来的伙计要“五福临门”雅间。

这福禄楼雅间也尽起得“吉星高照”“招财进宝”等吉利名字,这五福临门正是其中视角最好的一间。

伙计忙歉然行礼赔罪,道是这间最是抢手,早两天便已定了出去的。

那扈从神情倨傲,闻言便根本不再理会小伙计,径自往柜台上去,寻了掌柜,也不多说,丢出一块腰牌在柜上,只道:“要五福临门雅间。”

能在这种地方开店的,也都是有深厚背景的,然那掌柜的一见腰牌,再看来人那白净的面皮、光洁的下巴,登时堆出满脸笑来,点头哈腰表示雅间没问题,并亲自来招待贵客。

那人轻蔑“哼”了一声,一句客气话没有,转身回到马车边,躬身向车里说了句什么。

只见车上跳下个一对儿俏生生的小丫鬟来,一个麻利的拿了踏凳摆好,一个弯腰挑帘,从里面扶出一位贵妇人。

那妇人戴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衣衫素淡娴雅,身形略显单薄。

掌柜的眼睛却尖,一眼认出那女子身上料子乃是内造的东西,便越发大气也不敢喘一下,恭恭敬敬的迎了一行人进了雅间。

待贵客点了酒菜,掌柜的才轻手轻脚退出来,直走下两层楼,才敢出声吩咐伙计:“快去后厨说一声,五福临门的菜加紧做,好好做,尽快送来!”

那伙计撒腿跑去后厨交代了,迎客的伙计苦着脸过来,低声问道:“掌柜的,谭小侯爷是头好几日就订了房的,若是一会儿过来,小的可怎么说啊……”

掌柜的也是头大,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就说,这是东厂的老爷们来了,点名要那屋……”

迎客伙计登时缩了缩脖子,不敢言语了。

掌柜的想了想今日订了各个雅间的客人,权衡片刻方道:“三阳开泰那间是李员外订的,多给银子,退了他的。谭小侯爷若来,就往三阳开泰领。”

迎客伙计应声去了,掌柜的则快步去了茶水间,不错眼的盯着茶博士沏茶,亲自端了送进五福临门雅间。

就见那妇人已是去了帷帽,背对着门,在窗边坐了,往下望着街景。

掌柜的也不敢抬头去看,毕恭毕敬送上茶水点心,忙不迭退了出去。

那两个小丫鬟过来斟了一盏放在那妇人面前,余下的递给了诸扈从。

那群扈从在另一张桌上坐了,自顾自的翘着二郎腿吃茶,却都不发一言。那妇人更是根本不动茶点,只看窗外,如泥胎木雕一般。

外面街上的喧嚣,店内散座食客们的交谈,嘈杂的环境越发衬得这室内安静得诡异。

掌柜的吩咐了,厨下效率便极高,很快,热菜凉菜干鲜果品流水似的上来了,摆满了两桌子。

扈从们开始推杯换盏,却只吃喝,并不交谈。

而那妇人自己斟了一盏酒,擎着慢慢的啜饮,不似喝酒倒像品茶,一双美目则始终看着街景。

约莫过了一刻钟,那边都吃得半饱了,街上终于远远传来了唢呐锣鼓的喜乐声。

几个扈从撂下杯盏,虽未出声,却互相打起眼色来,也不时去看那妇人。

而听着喜乐,外面散座的客人们则有些骚动,时人爱看热闹的性子使然,不少人已往窗口凑去,有瞧见的便忍不住惊叹道:“呦,哪个大户人家的婚事?这样的气派!”

适时地,街上有小孩子尖锐的声音高喊着:“张皇亲家撒钱了,快去捡啊!”

如此一来,更多食客坐不住了,纷纷往窗边去看热闹。

这里前面不远便是张皇亲街——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便是因为寿宁侯府、建昌侯府就座落在这条街上。

张皇亲家撒钱,那自然是张家有喜事了。

其实,头几日起街面上就传开了,说是太后亲为大媒,状元公要迎娶张家二姑娘。

但不少人是不信的,尤其是当听说这消息是张家自己放出来的时——前阵子张家姑娘的名声可真是顶风臭出八十里,状元公莫非瞎了傻了不成,会娶这样个女人!

当然应是张家自己放假消息出来搅浑水,给自己脸上贴金罢了。

可现下这都开始走纳征之礼了,那便是板上钉钉无疑。

“这还真是啊!”窗户边一个青壮食客几乎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去,大声道,“真是状元公!去年跨马游街时候我见过他!”

众人又开始新一轮往窗口拥挤,争相去看热闹。

就有人酸道:“我原就说不能是假的,那可是张皇亲家,想要什么样的女婿要不来?”

“这状元公也太软骨头了,岂不是戴了……”另一人“绿帽”二字还没说出口,就被旁边同伴堵了嘴。

他自己也知道失言,见周遭没人注意他,都只看窗外,这才松了口气,在同伴杀人的目光下讪讪的闭上了嘴。

在这厂卫遍地走的京城里,说说寿宁侯府也就罢了,还敢捎上宫里,真是活腻歪了。

他这边偃旗息鼓了,那边窗口的人群还在议论纷纷。

“快数数,这多少抬聘礼了?状元公这家底厚啊。”

“哎呀,就算是个穷光蛋,皇亲家也能变出一百抬聘礼来!左不过是抬出去又抬回来嘛!”

“什么啊,这状元公你不知道啊,那是松江有名的富户啊,这沈家出了两个状元,哪里是没家底的?”

上一场春闱不过是去年春天的事,不少人对此还颇有印象,或多或少都能说上两句,因此接话的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的热闹非凡。

“这状元家是大户不假,可这状元公却是个庶子,不过也是个有能耐的,小时候嫡母没时把他记在名下了,还分走了嫡母一半儿的嫁妆。”有自诩知道内幕的人得意洋洋的高声谈论。

众人目光立时聚拢过去。

见成了焦点,他越发得意起来,故作神秘道:“这也没什么,可这家的唯一的嫡子竟能被出继,让他个庶子承了家业!”

众人一时哗然,这“庶子鸠占鹊巢撵了嫡子出门霸占家业”的狗血故事正对坊间百姓闲人的胃口,大家精神头儿也来了,竟都不去看外面热闹了,又纷纷追问起这八卦内幕。

说起了沈家,自然而然就说起了不久之前刚刚结束的那场沈贺两家的官司。

那场官司本是密审,原本知道的人并不多,但架不住后来贺老太太不遗余力的卖惨宣传洗白自家,最终又是在都察院门口当众吞金而亡的惨烈结局,加之贺家也被判得极重,倒是在京中流传颇广。

此时说来,不少人仍是为贺老太太唏嘘不已。

这会儿,掌柜的也带着伙计们赶过来了。

他楼梯爬得气喘吁吁,额上青筋乱跳,一边儿指挥着伙计们去劝众人,一边儿作揖摆手,口中央求着:“各位,各位,咱们,慎言,慎言好不好!”

有熟客立时打趣道:“行了,掌柜的,咱们有分寸,这地界儿岂能说张皇亲家的不是?!咱们不过说说旁人家,旁人家不碍的。”

“就是,难得大家伙儿兴致好,来,伙计,再添壶酒来,加只肥鸡!”

众人嘻嘻哈哈没个正形,又嚷着加酒加菜,谈兴极浓的样子。

掌柜的急得一脑门子汗,真想高喊一句,你们这群蠢货,旁边雅间里就是东厂的大爷!

可这话哪里喊得,他甚至不敢去敲五福临门去告个罪,而这群食客里有不少老主顾不说,又正经有几个是官家人,他也不敢去撵了人走。

他帕子都忘了掏,径直拿袖子擦着汗,紧张得心砰砰乱跳,生怕下一刻那群如狼似虎的东厂番子就破门而出,抓人,顺带砸店。

但五福临门那雅间里,始终安安静静没有丝毫动静。

掌柜的紧张的咽下唾沫,听着那边熟客打趣说“盘你的账去吧,这儿没事儿”,他终是跺跺脚,唉了一声,下了楼去,却抓来心腹伙计便低声吩咐道:“快去东家那边告诉一声,万一一会儿出事儿……”

伙计撒丫子跑到后院,骑了驴便去了。

楼上的食客们讲古,已从贺家的故事往上追溯,说到了松江那一场倭祸之乱。

倭乱因在松江,距离京城甚远,许多事情都是道听途说,知道得倒是不多。

便一个自称南边儿有亲戚的人拿出说书先生的架势来,唾沫星子横飞,道:“……那姓闫的师爷是扬州大盐商闫家子弟,那闫家号称闫百万,家里银子何止百万千万!这家生得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许给了当时已是解元的这小沈状元。

“结果你猜怎么着,这解元郎金榜题名成了状元公,沈家可就不认账喽!要退婚!这气得那闫家姑娘当时就上了吊了!这姓闫的师爷后来受审,就是说要给妹子报仇,这才设下毒计,引来倭寇,要灭了沈家……”

下面众人真如听书一般,立时炸开了锅,纷纷声讨起来。

“沈家悔婚不地道,可闫家也真不是东西啊!你去杀了负心郎便得了,干嘛去引倭寇!”

“就是,沈家不义,松江府的百姓何辜!”

“听说松江死了好些人呢……活该闫家满门抄斩!就应该活剐了他家!”

“沈家就这样还能当状元郎呢?皇上怎的不撸了他的官?”

“哎,人家状元郎不就是为了攀高枝才不跟闫家结亲么,现在可不就是攀了高枝儿了,瞧瞧……”

“这高枝儿好攀的?没听说吗?那家的姑娘诶,一个不顺心就能把书香门第的千金给推河里去!这娶回家里……”

“哎呀,这不正是,郎才女貌,豺狼配虎豹嘛!”

“对,对!豺狼配虎豹,天生一对儿,地设的一双啊!”

众人登时哄堂大笑,揉肚子的,跺脚的,还有人笑得透不过气来,桌子拍得山响。

五福临门雅间里,几个扈从神色古怪,却没有任何动作。

两个小丫鬟到底年纪小,原就忍不住伸长耳朵偷听外头的八卦,听到这句“豺狼配虎豹”,其中一个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

但很快便被另一个拧了胳膊一把,她疼得一咧嘴,大大的杏眼里立时蒙上一层水汽。

她慌里慌张的低声向那妇人致歉:“奴婢……奴婢……”

那妇人却恍若未闻,死死盯着窗外。

那骑着高头大马的青年从窗前而过,因行速颇慢,她将他好生端详了一番。

一身簇新官袍,斜披红锦,帽簪金花,打扮得格外喜气,周遭一片片的大红也衬得他一张脸清隽异常。

但她分明看到他脸上,没有半点喜色。

好像周遭那些热闹与他都无关,那些他身前身后或人抬的、或车载的、盖红绸扎红花的聘礼统统与他无关。

好像,不是他去送聘礼,而是那些聘礼在送他——拥簇者,挟裹着,直将他送入张家。

队伍的最前头已经抵达了寿宁侯府,一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夹杂着铜钱撒落一地的叮当响声,拾钱孩童百姓的欢呼声,种种交织在一起,汇成喜庆欢乐的乐章。

队伍的末尾还未拐过街角,仍缓慢朝张家涌去,吹鼓手们格外卖力,唢呐声声未绝。

那妇人的嘴角渐渐爬上一抹笑来,轻蔑,嘲讽,充满恨意。

她忽的抬起手,将半盏残酒一饮而尽,原本惨白到近乎没有血色的脸上登时便腾起一片晕红,眸色也欲加深沉,更为她的美貌增色几分。

那本是战战兢兢道歉的小丫鬟看得呆了,湿漉漉的大眼睛盯着那妇人,嘴唇蠕动,却不知说的什么。

那妇人浑不在意,随手将空盏掷在桌上,起身淡淡道:“回去吧。”

像是向那群扈从吩咐,却又像是问询。

那扈从中一人起身行礼,道了声:“悉听姨娘吩咐。”

那妇人由着丫鬟戴好帷帽,借着丫鬟搀扶的劲道,莲步踩得稳稳的,迈出雅间门槛,踏进那外面嬉笑喧哗声中。

雅间门一开,走出来这样气势不凡的一行人,又有掌柜的亲自过来点头哈腰的相送,三楼的食客下意识的就闭上了嘴,楼上登时一静,只闻皂靴踏梯咚咚作响。

直到这一行人上了马车,逆着送聘队伍而去,众人好似才敢喘气,三两个人挑头说话,楼上方又热闹起来。

有熟客喊来掌柜的,笑嘻嘻问道:“方才那是哪路神仙啊?”这时妇人这样堂皇上酒楼的并不多见。

掌柜的耷拉着脸,厚眼皮一翻,“祖宗!是我祖宗!”

说话间一个小伙计飞快跑上楼来,老远就喊掌柜的,“谭小侯爷这就到了!”

掌柜的立时拱拱手抛下熟客,快步下楼去迎,边走边道:“亏得那拨祖宗走得早呦,幸亏这拨祖宗来得晚。哎,祖宗哎,都是我祖宗……”

*

那拨走得早的祖宗们一路穿过发祥坊,沿着宣武门大街,进了大时雍坊,直在一处三架黑漆锡环大宅门前停了下来。

扈从们在前院散去交差,马车则行到二门,已有仆妇丫鬟迎上前来,接了那妇人下车。

一个仆妇上前行礼道:“有贵客来访,老爷请珍姨娘往前面去烹茶。”

见那妇人点头,那仆妇又迅速看了一眼她那身打扮,垂眸道:“老奴与姨娘梳洗。”

回了内室,除下素衫,换上鹅黄织金袄、葱绿锦绣裙,重梳云鬓,斜簪珠钗,施薄粉,点绛唇,一个明艳丽人便出现在镜中。

两个小丫鬟也换上娇嫩嫩的桃红衣衫,端起起全套甜白瓷茶具,那被唤作珍姨娘的少妇亲自捧了一瓯山泉水,往前面待客花厅去了。

四月天暖,花厅那一排六抹头的格扇门统统打开,通风透气,又将园内景色一览无遗。

然这样门户洞开,也没有任何私密可言,谈话声也会毫无障碍的传出去。

可里头的客人却是浑不在乎,犹正高谈阔论朝事,毫不避讳园里立着的下仆。

珍姨娘刚迈过院落的垂花门,就听到里头传来一阵阵豪迈的笑声。

“……马文升这下可折了吧,哈哈哈哈哈,这请辞的折子上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可好,万岁爷大笔一挥,准了!”

这在寻常官宦人家是难以想象的,谁知道是不是隔墙有耳,锦衣卫许就蹲在屋脊上听壁脚呢。

但这里不是什么寻常官宦人家,这里,是东厂大档头丘聚的私宅里,又有什么好怕的?!

丘聚一身茧绸道袍,手里转着个十八子的手串,笑得一双细长眼睛眯成一缝,只听着对面客人说话。

“……这下张元祯可得意了,他这没少下血本啊,阁老那边不说,还给皇舅爷那边上了香。听说小沈状元娶张二姑娘的事儿就是他搭的线?”

丘聚嗤笑一声,道:“老牛,这回你可看走眼了。指定不是张元祯。”

对面那高壮身材的客人瞪起一对牛眼,一张胖脸更圆了三分,“丘老大您可是有什么内幕消息?”忽又低了声音,“莫非,万岁爷意属焦芳?”

他虽是壮汉模样,却是三层下巴上一根胡子也无,乃是御马监太监,牛宣。

丘聚漫不经心道:“圣意难测,我能知道什么。”

牛宣一副了然神情,又打了个哈哈,嬉皮笑脸道:“马文升是耳聋眼花老掉了牙才下去的,这焦芳张元贞也七十好几了,没准儿,嘿,让王鏊捡个便宜。”

他正说着,偶一抬头,就看到园中婷婷袅袅走来一行佳人,俱都端着茶具。

他不由笑道:“丘老大你这好清福呀。”

丘聚也坐直了身子,笑看着珍姨娘带人进了花厅,盈盈下拜问好,又指了牛宣让她见礼,笑道:“这是我新纳的一房小星,旁的不行,倒是烹茶的手艺还不赖。年节时候南边儿的儿孙孝敬了茶来,我吃着还好,老牛你也尝尝?”

牛宣连忙道谢,“可托了您的福了。”

下仆端了长案上来,珍姨娘摆好茶具,净了手,开始烹茶,那一双冰玉般柔荑上下翻飞,伴着扑鼻茶香,分外赏心悦目。

牛宣大眼珠子在珍姨娘身上打了个转,笑向丘聚道:“妙极妙极,人也妙极,茶也妙极,到底是丘老大,有这般福气!”

丘聚斜了他一眼,似是揶揄道:“南直隶妙茶妙人儿都有的是,怎的你倒不肯去,反要去大坝提督外厩去?要真是爱马比爱茶爱美人更甚,不若往九边去吧。”

终于说到了正题,牛宣登时来了精神。

先前这牛宣被派守备南京,但他却偏偏乞改用仍留本监往大坝提督外厩。

这件事都被外朝给事中倪议、王珝等弹劾“不遵成命,请黜之”了,亏得皇上没听,不曾降罪。

牛宣这便是忐忑不安来找丘聚走门路来了。

“丘老大,您最知道,真不是我不识好歹,按理说守备南京也是个肥差了。”牛宣立时转换表情,愁眉苦脸道,“可……这回派了四个去守备南京……”

其实论起来,外派的守备、镇守中官委实是个肥差,职权也非常大,监军、抚夷、安民事事都能插手,又肩负着为朝廷耳目、以及替皇室采办贡品的责任,中饱私囊也十分便利。

但是南京守备太监又有些不同,盖因,南京守备太监职责是“护卫留都”,而守备南京的勋臣、南京的六部统统都有这个职务,这便极大限制了南京守备太监的行事。

通常,南京守备太监在宫里都被当做是个荣誉养老的职务。

况且,自仁宗以来,南京守备太监定额二员,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想的,竟拟命牛宣、余庆、黄准、黄忠等四人同守备南京。

两个人去都嫌多,四个人去,还怎么放开手脚“干活儿”?

丘聚眼皮一抬,冷冷道:“最近皇上可是颇为看重南京的,官员都换了一茬。”

三月到四月间,皇上连着下了数道关于南京官员调动的任命。

准了南京兵部尚书王轼致仕,改南京吏部尚书林瀚为南京兵部尚书参赞机务,升礼部左侍郎李杰为南京吏部尚书,升兵部郎中王守仁为南京兵部右侍郎。

牛宣胖脸上五官都要挤到一处去了,“就怕主子看重,我这才疏学浅的,难以胜任啊……还不若踏踏实实往外厩好好看马去,多给主子养几匹宝马出来。”

丘聚呵呵干笑两声,却是没有半分笑意,“你倒是会捡轻省的。”

牛宣涎着脸,陪笑道:“实是我忒有自知之明,就知道自个儿养马行。”

丘聚只凉凉一笑,挥挥手,让珍姨娘上了一轮茶。

牛宣已没了品茶的心,接过来便是牛饮,没口子夸赞了一番,只等着丘聚的下文。

“想来你也听说了,”丘聚啜了口茶,细细品了,才慢悠悠开口道,“吏科给事中吉时劾镇守辽东太监朱秀贪饕害民等诸事,证据确凿。”

“证据确凿”那四个字咬得极重。

牛宣眼睛发亮,直盯着他不放。

丘聚似未在意,看着盏中茶汤,慢条斯理道:“你既有养马的才干,可想过去辽东?女直人来朝贡马和貂皮等物,我原也向万岁爷禀过,这貂皮嘛暖不暖的都无所谓了,大不了多穿一件衣裳,可这马却是关碍战局呢,必要好的才行,真得有个懂行的人掌眼把关。”

说着,他狭长的眼睛向牛宣瞥去,眼梢一挑。

牛宣大喜过望,恨不得跪下给他磕一个才好,忙笑道:“多谢丘老大成全!”

丘聚收回视线,又抿了一口茶,“我成全你有什么用呢,不知道多少人盯着朱秀那位置,你懂养马,旁人便不懂了?……也得,皇上成全你才行呐。”

牛宣高壮的身子几乎离了座位,上身前倾,凑近了丘聚,道:“我这俩眼一抹黑的,也不知道哪里烧香才对。还得丘老大您多受累。”说着便从袖筒里抽出张礼单来。

又笑向丘聚道:“听闻辽东产得好珠子,唤东珠的,也是至宝,正合适与您这小星打副头面,这明珠美人,相得益彰。”

丘聚不动声色的扫了一眼礼单,转而笑指着珍姨娘道:“可巧,你倒是能掐会算,她这乳名正是宝珠。”

牛宣拍手连连赞道“妙极妙极”,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珍姨娘适时的低头作羞涩状,却是不觉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笑了一回,丘聚又大义凛然嘱咐牛宣道:“莫只想着自家乐呵,也要铭记皇恩浩荡。听闻建昌侯的人满辽东的给皇上猎白虎呢。”

牛宣连忙接口,正色道:“咱们这满心满眼可都只有皇上,哪敢只顾自个儿呢。不敢同建昌侯比,倒是那海东青,我总要弄来几只,孝敬皇上解闷儿呐。”

谈妥了一桩交易,送走了牛宣,丘聚回转后宅,珍姨娘迎过来为他更衣。

见她已洗掉妆容,去了金玉,也换回了素淡衣衫,丘聚挑了挑眉,淡淡道:“出嫁女齐衰不杖期,你待守孝多久?”

珍姨娘身子一颤,抿了抿唇,刚待说话,只听丘聚又问了一句,“今儿可瞧见了?”

珍姨娘身子抖得越发厉害,颤巍巍跪在了丘聚脚边,低声道:“老爷,世间已无闫宝珠,只有丘珍儿。”

丘聚眉梢一挑,嘴角一歪,微微弯腰,伸出食指勾起她的下巴,“你瞧,有人做了亏心事,偏还能要权势得权势,要银钱有银钱,安享富贵,你又何必自苦呢?”

珍姨娘由着他抬起面庞,便是寡淡着一张脸,也是极美的,尤其是那一双凤眼,波光潋滟,勾人心魄。

她何必自苦呢?

她年轻貌美秀外慧中,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烹茶调香样样皆能,更何况还有那万贯家财为嫁妆,足以让京中豪门千金都眼红。

可是,那状元郎,不要她。

偏偏就不要她。

她何必自苦呢?

为给她报仇,堂兄行差踏错,固然祸害了沈家,可沈家竟诬闫家通倭,以致闫家族诛!

她何必自苦呢?

东厂来抄家时,胡丙瑞瞧中了她,把她藏了起来,献给了丘聚。为防她自戕,胡丙瑞还偷了她三岁的嫡亲侄儿出来,用以要挟。

通倭重罪,十四岁以上男丁尽皆斩首,十四岁以下男丁流放三千里。

闫家嫡支十四岁以下仅此一人,这么小的孩子若要流放必死无疑。

闫家女眷听闻要去教坊司,大部分都在牢中自尽了,为保这闫家唯一的根苗,她委身于阉人,苟且偷生。

还问她何必自苦?何必自苦?!

“你的事儿,在老爷心上呢。必不能让他好过,日子且长着。”丘聚拇指摩挲着她如花瓣一般柔嫩的唇,“既已出嫁,孝守上半年也就是了。牛宣拿来的东西,回头你点一点入库。我瞧礼单里有一套红宝头面,你拿去戴吧。”

指甲扎进掌心,钻心的疼。

她疼得眸子里瞬时就盈满了泪,梨花带雨,楚楚动人,便是哭腔也是婉转悦耳,“是,老爷。全凭老爷做主。”

丘聚满意的放开她,往那边罗汉床上坐了,“待再过半年,这事儿彻底过去了,寻个由头就把小玉郎从庄上接回来,就说是我抱养的儿子,记在你名下。”

珍姨娘这次是真呆住了,愣着了片刻,忽而泪如雨下,叩首下去,额头触地,久久没有抬起来。

丘聚脸上露出个大大的笑容来,慢条斯理道:“皇上已将王岳那老货调回司礼监,虽挂着个提督东厂的名儿,却已是不管事了。往后老爷我手上的活计越来越多,理会不得那些杂事。这家里的庶务,乃至外头的商铺田庄,你可得给老爷我打理好。你是个极聪明的,又从商户人家出来,不用我再教你吧?”

珍姨娘伏在地上,喏喏应声。

她会管好的,岂会不管好?

这就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她会靠这养活好闫家的独苗,靠这,替自己、替闫家,报仇雪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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