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是不是有点无聊?"
吴继和摇摇头,但他想不明白师父为什么突然好奇猫捉老鼠的事。
"我师父姬隆峰很喜欢坐禅,并用禅语比喻武艺。"
吴继和有些吃惊,那么久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郑剑书谈论他的师父。
狸猫扑鼠是禅宗用典,将烦恼比做老鼠,总是窜来蹿去,难以追索;而将自己的本心视作捕鼠之猫,老鼠串到哪里,猫就把身体朝向哪里。
郑剑书说:"猫天生有杀性,上树就捉鸟,下地就捕鼠。当猫预备猎杀时,眼神空洞如视深渊。这就是忘我的境界,被物性(本能)所支配。"
吴继和答:"师父是在用猫比喻比武的心态吗?
"不是比喻心态,是比喻招数。比武中有模仿敌人的打法,叫做对挂。敌人撞我也撞,敌人转我也转,你做什么我做什么。只要手脚快,就算一下赢不了,也不至于会输。但如果我能预测敌人的东西,那一出对挂,正好后发先至,敌人必败。就如同猫捉老鼠,笨猫捉鼠,是追在老鼠后面。老鼠一转弯,笨猫也就跌出去了。灵猫捉鼠,则是老鼠往哪个方向转,它也往哪个方向转,如影随形。"
吴继和听了以后,觉得有些牵强,但又似乎有几分道理,迎合说:"师父说得对。"
郑剑书无奈地笑了一下,说:"动物厮杀,就是最原始的武术。物性之中,也有比武的道理。俞大猷在剑经上说:天下之理原于约者,未尝不散于繁。散于繁者,未尝不原于约。我曾随师上终南山访道,意外得到了一样的口诀,总结无非是'一本可散为万殊,而万殊咸归于一本'。从此才知道这是古代兵家之学的总论,俞大猷从其师赵虚舟出听得。而赵虚舟从书中得之,兼带"长兵短用"等兵家理论。但赵虚舟并不能实践其中道理,而俞大猷则从武学和战事体悟了其中道理,只是没人想到终南山中还有一本活着的书。"
"天下的武术各有其长,名目虽多,但其实可以归纳。如枪法中技法种种繁多,但手法动作不过只有手腕一仰一覆两种而已。手腕一仰一覆,一个往左划弧线,一个往右划弧线,越是精熟,弧线越圆,最后左右合成一个圆形,就是所谓枪圈。枪法种种,全部出自这一圈变化,这是枪法之中的万殊归于一本。"
"而拳法亦如是,种种动作归纳到底,总是越来越少,最后不过是身法的一起一落罢了。"
吴继和问:"师父,那你说的这个兵家,是专门研究怎么打仗的人吧?"
"也不尽然。"郑剑书答道,"兵家是先秦百家之一,打仗只是他们认为可以悟道的手段而已。诸子百家,大多托上古圣贤之名来解释自己的学说。儒家说,圣人制礼仪,用仁义感动百姓争相依附。纵横家说,圣人辨人心,用口才开合操纵百姓。医家说,圣人尝百草,学医制药内藏救世济民之学。农家说,圣人分六畜草谷,要明白圣人之学,必须重回劳动之中。阴阳家说,圣人通阴阳,分四时,定节气。圣人之学,有如此之多的分支,而兵家之学,只是其中一派而已。"
"兵家有何特长?"
"兵家重视的,不光是人与人之间的战争,同样也有动物在大自然中的生存。动物各有特长,才能生存。如龙能搜骨抖甲,一潜入深渊,一飞冲高空。虎有奔走搜山的行动之能,又可以扑食猎物。"
(搜即爬的意思)
"这就好像你教我的熊出洞、虎离窝是吧?"
"是,动物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就如同武技。例如猫对鸟雀是天敌,但到了人面前就可能变成宠物。如同和敌人比武,并没有绝对能得胜的招数,只是因敌变化而已。"
郑剑书说完,把手杖往地上顿了一下,地上一块整齐砌实的砖头立刻松动了起来。
"好了,听够了吧。"
郑剑书的声音传出,远处一处回廊下传出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正在仓促离开。
吴继和有些吃惊,立刻就想去拦住那人,但郑剑书示意他不要过去。
"师父,我们的话都让那人听去了。"
武行内有互相偷拳的风气,希望能偷学到对方的本事。以至于有些人只在深夜练习,以避免技术泄露。但就算如此,还是有人前来偷看,称为搂夜。
"无所谓。"郑剑书看也没往那里看,"听去就听了,他要能听明白了,也算他的本事。"
"是。"
吴继和想了想,似乎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偷听的人应该只是庙里的和尚。
郑剑书的脸上,充满了疲惫的神情,说:"我突然想起了过去,所以今天说才起这些,也算了结一段往事。"
吴继和点点头,武行里很多有本事的人防徒弟像防贼,有时连练习的招数叫什么都不肯说,更不会告知门派的来历,于是便诞生出很多祖师不明的流派。
他觉得今天郑剑书能和自己说这些,是莫大的信任。
但有的时候,知道了过去,就必然会走上继承的道路,不论自己知不知道,也不论自己愿不愿意。
。。。。。。
刚刚的偷听者正在迅速离开,她严严实实地遮住了自己的脸,但从身段和轻盈的步伐可以看出,这应该是一个女性。
她快步走到了一处墙边,轻轻吹了一声口哨,墙上立刻抛过一段绳子。女子连手带脚,不过用了两三下就爬过了高墙,从另一边落下。
"娇娇,怎么样?"
一个年轻男子靠在墙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不怎样,只会夸夸其谈,没看出哪里厉害了。"
叫做娇娇的女子,语气里充满了抱怨。
"没有关系,他到底有什么本事,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
于此同时,城内的翠兴楼内,正有一个身着华服的老人独自端坐在桌前。
他是安国公吴致文,在隔壁府老太君生死攸关的这一刻,他却把整个翠兴楼清空,独自等待一位贵客的来临。
楼外也都安插了武师站岗杜绝任何闲杂人等,尤其是兴国府的人决不能靠近。
不少武师面露不满,此刻正是铁杉新丧之时,气氛十分低迷。
突然间,净空的街道远处传来轿夫整齐的口令声,一个两抬小轿小船一样慢慢靠了过来。
武师们互相使了一个眼色,这个轿子十分便宜,但能让吴致语等待的,不知道是什么大人物。
轿子停下,往前倾斜,里面走出的一人身材肥壮,面白无须,目光如炬,炯炯有神。
"国公爷等咱家久了吧?哪位行行好,给咱家带个路啊。"
此人说话中气十足,但却没有一点粗鲁之感。
武师们有一些迟疑,他们感觉这个人不必寻常,却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一个武师自告奋勇,但略过了称呼这一节。
"请随我来。"
"有劳了。"
翠兴楼内空无一人,武师将贵客带到楼上,吴致语看到此人立刻站起,竟然走出迎客。
"李老公,舟车劳顿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李老公拍了拍吴致语的手,"万岁爷交代的事,哪里有辛苦呢?"
这句话音量恰到好处,吴致语听得真真切切,但不该听的人一点也听不到。
武师愣愣地看着客人坐下,感觉他举手投足之间竟有皇家气派。
旁边一个黑衣管事走了过来,将一片金叶子塞进武师手里。武师会意,立刻离开。
楼内一人不留,只有这个黑衣管事随身伺候。
"来,我先敬李老公一杯。"
"哎,国公爷客气了。"
吴致文此前长期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喜欢在家里自己独处。但此时为了这个客人,却专门穿了讲究衣服,又特地出来应酬。
原因无它,只因为这个李老公是宫中太监。本朝防宦官甚严,但也有恩宠。
原来当今天子年幼即位,权臣大有行霍光之事的趋势。一日天子亲自找了几个亲信旗人,穿来前明军服进皇宫大闹,以观宫中侍卫作为。
如此大逆不道之势,但却持续了好一段时间无法制止,原来宫中侍卫不是擅离职守,就是喝醉了酒。
就在这时,几个太监赶了过来,从树上折下树枝,竟然险些打死了闯入者。
皇帝大奇,立刻找来询问。原来这几位是前朝的太监,后来留任在宫中。前朝崇祯皇帝常在宫中练武,也操练太监武艺,几人因此学会武术。
原本厌恶宦官的皇帝大喜过望,觉得几人忠心可鉴,竟然给几人封了官职,引为心腹。后来引厄鲁特营士兵擒拿权贵等事,亦不少此几人在旁出谋划策。
而眼前的李老公,就是其中一人,他官职虽微,但可不是等闲人物。
一巡酒下来,李老公面带笑意,吴致文感觉现在正是问话的时机。
"李老公,此刻光临金陵,不知是有何机要啊?"
"我正要和你说呢。"事实上,踢出这次会面的并不是吴致文,而是李老公,"吴家忠心,万岁爷屡屡念及。。。。。。"
吴致文的心砰砰地跳了起来,这种感觉很多年没有了。
"万岁爷说啊,兴、安两府都人才辈出,江南织造这位置啊,也是时候轮到安国府子弟坐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