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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猥琐男?刀与鞘

“鬼踏溪大人回来了吗?”竹屋中,有人问道。

那人面前,是一个头上缠着一圈蓝布,身穿绣有五彩斑斓花纹的黑衣,只是衣袖和裤脚都很短,露出数件银饰的彪悍男子。

男子躬身施礼,道:“还没有。寨口的土伯说他早上出去的时候,嘴里说什么要去吃古纳寨的腊肉……从以前的例子来看,他不吃到走不动是不会回来的,等他歇过劲儿来,回来怎么也要到后半夜了。”

“哼,这个混蛋,果然靠不上吗?”

得到意想中的答案,那人只好重重坐在竹椅上。

旁边却有人说道:“红……红帅,踏溪他虽然也是七级力量的高手,但用来跟那个怪物打,怕是不够。不如我再带人阻上一下,你赶快多派几个人去请族长大人回来吧。”

那“红帅”,却是一位满头银饰的女子,鬼纳族族长以下第一人,三千族兵的统帅,鬼红蛛。而旁边的,是她的丈夫,古纳族出身的古平,现在鬼纳族族兵的副帅。

他们口中所说的“怪物”,是几天前不知哪里来的一个怪人。说是人,但似乎不会思考,不会说话,只会一路攻击碰到的人,毁坏碰到的村庄……还有,吃光碰到的食物。

因为有好几个纳寨被摧毁,族长不在时候掌管日常事物的鬼红蛛派了几队族兵去制止那个怪物,但出乎意料的是,那个怪物,似乎拥有着七级以上的力量。

被派去的普通族兵非死即伤,而随后派去的几个五级甚至六级的强者,不过证实了怪物不但拥有七级的力量,更掌握着奇怪的武学技巧。派出去的近身武者被一一击倒,躲在稍远处的几个巫师却被骤猛的沙砾击中,伤势轻些的肢体脱水、干枯,伤势重的,直接变成了一具干尸。

要对付这样的对手,当然只能找同级数的人。

不过,鬼红蛛、古平,只不过是六级中段的力量而已。鬼纳族的第一战力,鬼踏江,鬼大族主,日前外出,恰好不在。所以,现在所能找的人,只有一个。

鬼踏江的弟弟,鬼踏溪,人称少女“杀手”——下至八岁,上至三十八岁,不论美丑,碰见后一定会奔逃……因为他还有另一个震惊百纳的名字,“鬼纳族的猥琐男”。

兄长,鬼踏江,是鬼纳族公认最有为的一代族长,不但拥有着七级以上的力量,而且雄才大略,在族内拥有极高的威望。相比起来,鬼踏溪,用夏人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典型的“二世祖”。

父亲鬼夜行是上一任的族长,又极受宠爱,所以,鬼踏溪从小就没有遇到过什么忤逆,更学到了世传的巫术,特别是,在力量上,他确实够天才,据说在十几岁的时候,就拥有了六级的实力,被看作鬼纳族年轻一代的第一高手。

非常顺利的成长过程,也带来了非常恶劣的脾性,鬼踏溪从小就吃喝玩乐,放纵无度,虽然不是刻意为恶,却也称得上是横行乡里,于是得了一个“鬼纳族的浪荡子”的称号。

如果是浪荡子,也还说得过去,毕竟在纳寨,民生淳朴,便是所谓“浪荡”,本性也知道是非,即使胡闹,也不会捣多大的乱。不过,“浪荡子”,也不过是十几年前的叫法了。现在的“猥琐男”,实在是青出于蓝。

除了对大哥才会严肃之外(当然,也不是任何时候,偶尔为之),鬼踏溪对于寨子中,上至祖父辈的长老,下至刚会走路的孩童,一点都没有正经的样子。

他会装作正经地问那些老年人,晚上都没什么干劲儿了,怎么还这么夫妻恩爱;他也会趁小孩子正在撒尿的时候,上去一把捏住,把人憋哭;要不就是摸着崭新的布料、华美的银饰,称赞山里的妹子漂亮,也不管是否认识对方;或者无视门前的草标,直接闯到别人家里;或者从小孩儿嘴里抢东西吃,抢饭菜吃;甚至天天跑到野外的泉水边蹲守,拿走岸边的衣服挂在不远不近的树上,恶作剧的心情一起,还会直接找个树枝把衣服撑起来,自己躲在石头背后,边摇晃树枝边要挟池内的妇女,虽然所求的无非是对方拿手的饭菜或者采、猎的收获。

便是这么一个人,这么猥琐的个性。只要在纳族的地方一提“那个猥琐男”,便众人皆知,是鬼纳族的鬼踏溪。

如果在别族的地盘,但凡鬼踏溪过境,自然是人人退让,妇女们更是巴不得跑到十里之外,但在鬼纳族,虽然大家都不是见到他就招呼过来“调笑”自己,却也称得上“溺爱”。

七八十岁的老婆婆会装作聋了一样直接抓住鬼踏溪,用皱巴巴的手摩挲半天,嘴里一直唠叨他父亲、他祖父、他曾祖父、他曾曾祖父……的英雄事迹,同时暗暗在背后做手势,让周围的“无辜”人等闪避,直到鬼踏溪被念得头晕脑胀磕头求饶为止。年纪比他大的妇女会直接在他脑袋狠凿爆栗,然后笑嘻嘻地拿出一两只水果,说:“小弟乖,给你吃果果……吃了之后到一边玩儿去,别打扰大人做事。”少女们则叽叽喳喳地逃跑掉,一边跑还一边叫:“坏踏溪,你别跑,看我不去找红姐告状!”然后鬼踏溪也就屁颠屁颠地道歉求饶,往往还要许愿说下次从邵陵给她们带回些什么玩意儿赔罪之类。

“红姐”,自然便是鬼红蛛。若说鬼踏江是鬼踏溪在族内第一敬佩的人,那鬼红蛛便是他在族内第一惧怕的人。

就是这么一个人,鬼踏溪,便是鬼纳族第二个拥有七级力量的人。同时,他也是上次“三纳之战”中和鬼踏江并肩战斗剩余的精英之一。无论从力量,血缘,或者功绩来说,鬼踏溪都应该是仅次于鬼踏江的人。但,仿佛是习惯了猥琐一样,他只是选择了闲散地浪荡。

因为在坪垅,他的“猥琐”对鬼纳族的乡亲无效,所以大多的时候,他都是跑到花纳的狗拜岩去闹事,到古纳的松桃吃喝,古纳的古天保老爷子的腊肉,是鬼踏溪最喜欢的零食之一。

松桃厅路远山高,他这一去,自然要到半夜才能回来。

思考半晌,鬼红蛛也只能决定夫妻二人分头行事,只是,去阻击那个怪物的,却是鬼红蛛。

“啊什么啊?你的请鬼术又笨又慢,怎及得上我的蝎阵了?”鬼红蛛大声说着话,便让古平也无法反驳,只好乖乖退下。

二人点齐族兵,方走下吊脚楼,却看到一人飞奔而来:“红……红帅,鬼踏溪大人回……回来了,不过他正在寨门拉着石小妹,要小妹唱歌……”

“这死踏溪!!!”

众人赶到寨门,果然见一个头上胡乱缠了几圈头巾,打了个结,在腮边垂了好长的家伙,头巾里面还插着一只不知从哪儿折下来的茶花,拉着一名背着竹篓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正东张西望,看到救兵,立刻招手喊道:“红姐,救命啊!”

那吊儿郎当的家伙听到“红姐”二字,吓了一跳,忙扭头叫道:“红……”

话音未落,便看到一只拳头由小变大,正中眼窝,一声惨叫,已是被打飞了。

“我说你这婆娘,不要老是这么暴力好吗?真不知道古平怎么受得了你咧……”

嘴里碎碎念叨不停的,便是那被打飞的鬼踏溪。

原来他赶到松桃厅时,却听说古老汉因为被请去做活路头,“起活路”去了,腊肉店关门一天。悻悻而返的途中碰到山泉里有女娃嬉水,鬼踏溪不禁食指大动,谁料……

“奶奶的,我怎么知道她是花家的女娃,害得俺晴天被雷劈咧!”

花家,就是花纳族长花兼疾家。花纳族的人特别擅长召唤毒物,但,那个“花家的女娃”却是传言中获得了纳族至宝之一“雷灵珠”的人,在雷系术法上,整个百纳大概没人可以跟她抗衡。

鬼踏溪被雷劈了半天,虽然有着七级初阶的力量,仍无法突破前进一步,也只好灰头土脸、落荒而逃。

“我可是肚子都不饱,女娃没摸到,还被劈了半天耶!凭什么我要跟你去打架啊?!”

虽然不情愿,鬼踏溪仍被鬼红蛛拉着去乌鸦坡,那怪物今天出现的地方。坚持说其他的族兵跟来也只是累赘,鬼红蛛更让原定跟她一起阻击的几个族兵改跟古平去邵陵,请鬼踏江大族主回援。

深悉妻子个性的古平,也没有过多争辩,只是临走前看了妻子一眼。

(你……打算用“那个”吗?)

“喂,平小子,你看什么看啊?!像你老婆这样的暴力黄脸婆,我怎么也不会有兴趣啦!我宁可去找花家那雷电女啊,至少人家年轻水嫩……哎呀!你……你居然放夺命蝎!”

满脸苦笑,古平也只好匆匆上路。

“蝎子女,你那口子走啦,也不送送?咱们这一去,说不定就被那怪物吃啦,你们以后可就再也见不着了……”鬼踏溪望着走远的古平,忽然又做出挥别的手势。落在回望的古平眼里,免不得又是一个苦笑。

鬼红蛛却头也不回,只冷冷地说道:“走吧!”

(得快点……希望能在“那个”出来之前,把族长请回来啊!)

也从十几年前的“三纳之战”中走来,古平自然知道鬼踏溪的实力。那便是无比的强大,尽管大多数知道这强大的人都已经魂归地府。

(踏溪大人,他确实是一把锋利的“刀”,足够把任何怪物收伏。但正因为如此,族长这个“刀鞘”不在的时候,可千万不可让他解封啊!)

心急如焚,古平便在族兵们奇怪和疲惫的眼神中越赶越快。

(嘿!这条路,可不是当年咱们三个相遇的地方吗?虽然不再是靠自己力挽狂澜,但,红蛛啊,为了你,我古平一定要把族长找到呀!)

另一边,鬼踏溪和鬼红蛛也在急速前行。

“踏溪大人,那怪物的情报你都知道了吧!”

“喂喂!蝎子女你烦不烦啊?!你这样仓促之间告诉我,我也想不出对策啊!可恶,这种会稀奇古怪武功的家伙,能不能不要让我来对付哇!”

鬼踏溪口中说着,双手在头上胡乱抓挠,脚下却也一步未停。

“怎么说也是个七级的强者,踏溪大人不战,难道要我们这些六级的小兵送死么?”鬼红蛛的脸上依然是毫无表情,只是冷冷地顶了回来。

“那……那家伙不是屠完村子就吃饱了睡觉么,趁着他睡觉,射箭投枪放毒虫,还干不掉他么?为什么一定要我啊!”

瞥了一眼仍在作怪的鬼踏溪,鬼红蛛便说明那怪物虽然睡觉,但却会有奇怪的沙子出现在身旁,为他抵挡住暗箭的攻击,而若攻击的力量太强,更只会将他吵醒——那便是更为严重的后果,一声怒吼,那怪物就能召唤漫天风沙,直接将敌人轰得尸骨无存。

听了这些,鬼踏溪的脸上倒收起了笑容,开始思考起来。当鬼红蛛问他有没有想到什么,他更答道:

“这就是梦中被吵醒的怨念啊……”

乌鸦坡。

远远望去,几座竹屋茅舍东倒西歪,又有几十具纳兵的尸体散落各处,大多数已经化作干尸,也有一些四肢短缺,断处鲜血淋漓,竟似是被人硬生生撕掉,还有的还连在躯干上,只是似被什么猛兽撕咬过一样,肉块血沫遍地都是。

鬼红蛛和鬼踏溪蹲下来,又对视一眼。

(这便是那怪物做的吧?)

(唔,没错。看这样子,那怪物还曾尝试吃人,但却吃不惯而已。)

(……)

(幸亏我早有准备,让他们带了一些熟食来,要不然怕是没人能逃回去送信呢。)

(那怪物在……是了,在那里!)

用心感觉之下,鬼踏溪已经望向屋后。轻轻摆手,让鬼红蛛稍微退后,从背后一摸,已不知从哪里掏出几只竹管。

(第一封印,开!)

鬼红蛛似是知道厉害,脸上也把一路上的怒容隐去。

(很久没见踏溪这么认真呢……)

虽然拿出了好几只竹管,鬼踏溪却只打开了一个——却是一只五彩斑斓的巨蜂飞了出来,还未飞起,便被他一把抄在手中,微一用力,已是捏碎了,跟着便一掌击向地下。

说也奇怪,便见以他那手掌为中心的地面上,忽然长出一些血污色的奇形怪状的文字,如水波般散开,鬼踏溪更是怪嘶一声,如同虫鸣一般,跟着便用力一提,轰然声响,竟带起一只尺余长泥土凝成的巨蜂。

(爆裂蜂,给我去!)

似是得到什么指令一般,那土蜂只打了一个盘旋,便向屋后扑去,势如电闪。

“鬼踏溪大人,他便是我族内第一的召唤师。即使是整个百纳,能在召唤上超过他的人,也屈指可数。论召唤的品种之多,力量之高,也只有当年虫纳族的大巫师堪与相比。其他的人,只能在召唤某些珍稀毒虫一道上跟他较高下了。”

一边赶路,古平也在跟手下族兵做一些说明。因为这些人里,颇有几个少年,只见过鬼踏溪整日浪荡乡里,根本不信他有能力有资格跟鬼红蛛单独行动,抵抗怪物。

“但即使是那个大巫师,人称蛭神,用出他昔年独步百纳的‘万毒阵’,自己也能化身为可分可合几为不死之身的巨蛭,最后还是被鬼踏溪大人击杀。

“再后来,还有白驼山的奚独风,召唤术中号称最难练的五仙召唤,他便精通其中之三,更能够召唤据称是海外异种的八头大蟒蛇,曾以之杀过数位七级强者,仍然被鬼踏溪大人消灭。

“还有很多当年出名的召唤师,即使再出色,也只能在鬼踏溪大人的光环下黯淡一生。鬼踏溪大人的能力,可是经过当年‘三纳大战’的锤炼证明,绝不是你们这帮毛头小子能怀疑的。

“因为,他便是百纳族中,史上最强的召唤师,‘全系魔兽’啊!”

那巨大的土蜂刚刚隐没在屋后,便听得一声闷响,似是撞到了什么东西上。

鬼踏溪面色仍然不变,只是把沾着血污的右掌一紧。

(唔,爆!)

便听得一声轰然巨响,似是几桶炸药点燃一般,那本已七零八落的竹屋已是炸得粉碎,砂石竹片到处乱飞,连地面都似震动起来。鬼红蛛站立不稳,急退两步,用手臂护住头面。

(一上来就用七级的力量全力出手呢……)

“吼……”

一声怪叫,传自飞扬的尘土中。而伴着这吼声,那漫天的尘土也似有所畏惧一般,纷纷坠到地上,显出破屋后的情形。

竟然是一个高近丈余的沙球!

那沙球左侧破开一个大洞,显是之前“爆裂蜂”爆炸所击破,更露出沙球之内的样子。沙球由一层厚约寸余的沙粒围成,破裂之处更有一些沙沙流下,一双带着无边怒意的血红色眸子,从里面恶狠狠地瞪出来,传出浓重的呼吸之声。

“嘿嘿,爆蜂也炸不穿的防御呀……”

鬼踏溪面上仍然波澜不惊,只是一连把剩下的竹管打开……管中的毒虫似也有着极大的恐惧,甫得自由便向后飞去。

只是翅声还未落,鬼踏溪便眼也不转一下,左手向后一拂,划了一个奇怪的圈子,收回来时,那几只毒虫已不知怎么被他灭尽,只见指尖上各沾着一些血污。

“全系魔兽?”几个年轻的族兵对这个名词很是奇怪。

纳族的法术,本地人称为巫术,乃是号称由沟通鬼神和人的巫师们所传下来的东西。最早的时候是用来传达人们的祈求,降下鬼神的意志,后来发展到可以直接借用鬼神的力量,也就是最初的请鬼术。而当这种“术”渐渐流传开,不再专由巫师掌握的时候,它也渐渐形成了自己的体系。

最根本的分支,自然是请鬼术,可以借用纳族所信奉的各位鬼神,包括某些伟大的祖先的力量。借用这样的力量,一个人就可以发挥比平时更强的实力,而如果所能请动的是非常高级的鬼神,更可以让他的力量级数上升好几阶。

由请鬼术划分出两类。一类从“借”方面入手,可以借用自然生灵万物的力量,便是召唤术。术者可以召唤豢养或野生的各种毒虫,达成自己的目的。另一类是从“用”方面入手,鉴于各位鬼神不同的特性,所用出的力量性质也不同,同样把自己的力量也用出某种特性的术法,叫做化鬼术。

化鬼术便类似于大夏术法中的天地术,只是简陋得多了。但基本的一些分系,倒是都有,即如常见的火系、木系,实是这莽苍密林中纳人的拿手好戏。

“我们鬼纳族最擅长的巫术,乃是化鬼术;古纳族则以请鬼术及念术见长;花纳族,那帮家伙最擅长的便是召唤各种稀奇古怪的虫子了。

“你们也素习化鬼术,自然知道每个人大概只能专精一两系术法,要想学通所有系的巫术,那是千难万难。即使是大夏,如果能做到精于好几系的术法,也足以做称霸一方的强者。能够随意使用各系术法,大概也又有所谓的‘天地八极’才能做到。

“可是,鬼踏溪大人,他之所以被称作全系魔兽,便是因为他能够自由使用各系的力量呐!”

(嘿,虽然是使用沙的怪物,沙,不过也是一种土罢了……木克土……)

心中思量,鬼踏溪已经将左手扶上身旁的树木。

似是被鬼踏溪的动作所激动,随着一声怒吼,那巨大的沙球竟然爆了开来,而那怪物也一掠而起,化作一道黑影,夹杂在疾可割面的沙粒中冲了过来。

“哼!”

轻蔑地哼了一声,鬼踏溪左手周围的树干上又出现了那鬼画符一般的文字,毕剥声中,那棵碗粗的桐木居然分崩离析,而一些碎片更是自行变化、组合,未己多时,已经化作五只奇形怪状的虫形。其中一只飞将过来,把背上的硬壳一展,便把沙粒尽都拦下。其余的却或左扑或右绕,从四面向那黑影发动攻击。

最正面的一只,是身上有一圈一圈古怪花纹的巨蜂,嗡的一声长鸣,尾部一挺,连续射出四五支绿光闪闪的长针,竟直飞入沙中,飞扬的沙粒毫无阻拦之效,迫得那黑影收住前扑的势子。

鬼红蛛这才看到那黑影的模样,竟是一个矮胖子。身上衣服的布料似还不错,却破污不堪,也不知道是多久没洗了,最新鲜的颜色是一些斑斑的血迹。头发也长了很长,半束半披,那束起来的也只是用其中一绺自己绕了一圈,披散下来的倒遮住了半边脸。那脸也不知多久没洗,嘴以上的部分,灰尘都要成壳,嘴以下还可以看到一些皮肤——那些地方多半是口水的专用通道,事实就在眼前。那眼中满是嗜血、狂热,如同野兽一般。

巨蜂尾针奏效,更不停歇,又一连射出十余针,竟是出奇的强劲,每一针便能迫对方后退一步。那怪人似是被激怒,仰天发了一声吼,便又有飓风卷着狂沙向四面涌出。

鬼红蛛见势不妙,娇喝一声,召出了一只长有丈余,甲似铜皮的蝎子护在自己身前。但那风沙来得太急,那蝎子竟抵挡不住,连嘶声都没发出来,便被轰掉了半个身子。鬼红蛛大惊,急举臂挡住头面,却一点沙石也未碰到,睁眼看时,竟是鬼踏溪站在面前,那巨大的瓢虫也不知何时飞了过来。

“踏溪……”

“跑远点,你个碍手碍脚的蝎子女!”

平时都是恶语相向,鬼红蛛正要想组织言语,向鬼踏溪道谢,刚开口,竟被一句话截了回来。

(好你个死踏溪,敢这样说老娘……我便走开些,打完架再跟你算帐!)

“我族虽然擅长化鬼术,鬼踏溪大人却偏好花纳族的召唤术。这召唤术,可说是易学难精,若想出人头地,非得能召到那些珍虫异兽不可。可若能随召随来,那还叫什么珍异呢?”

对化鬼术耳濡目染,鬼踏溪便想到,如果可以用巫术模拟天地风雷,为什么不可以模拟世间生灵?因此他便开始用化鬼术的法子施展召唤术,成功之后却发现那便跟召唤毫无关系,召唤出来的,只是“无形气劲”之类的东西,一点也没有各种毒虫的能力。并不气馁的他,在试验多次之后,终于给他找到办法,那就是以事先杀死的毒虫魂魄为神,以化鬼术转化的力量为骨,以身边可以借用的实物为皮,便能够形成比做骨的毒虫更猛烈的召唤。一个顶级召唤师可能一辈子都召唤不出的加百列魔蝶,他却只用了一只较为珍稀的枯叶之蝶便召了出来。

虽然这只是召唤术上的一个创举,却解决了化鬼术上的难题。若鬼踏溪用不同系的魔虫为祭,便可以召唤出同系力量的更强魔虫,而自己却不必具有同系的力量。即使不用特殊的毒虫,他也可以随地取材,水流、树木、土地、火焰、金属,均可以化为召唤毒虫的躯体,巧用生克。

“正因为如此,鬼踏溪大人在这两系术者的面前可以说是无往不胜。想战胜他,就得具有比他更强的‘力量’才行啊!”

(唔,很强的力量……有七级初段,但这种用沙的功夫却很特别。嘿!水火魔蛛,阎魔尸螳,凰血牝蜂,金银蚕蛊,一起给我去!)

站在飞舞的瓢虫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一团风沙里的怪人,鬼踏溪只一动念,其余四只毒虫便一起撞上去,想凭借绝对的力量压制对方。

这是很好的策略,因为这通过特殊方法召唤出来的毒虫,虽然大约只有真实相应毒虫的多一半水准,但却有着术者同级数的力量。再考虑到毒虫被术法激发的木系力量以及不同的本能习性,纯以实力论,便应该远超过踏溪自己,足可以同七级中阶甚至上阶的人抗衡。这也是在鬼踏江身上验证过的结论。

但,四只毒虫一头撞进去,却没有出现风沙削弱的迹象,鬼踏溪的脸上也更加严肃。因为他便发现,那风沙之中,似是孕育着什么似的,给人一种类似活物的感觉。

(嘿,跟我的“赐灵之术”异曲同工啊……这个感觉……不对,很好,没被人控制,只是自己运行便这么强悍,消耗了它们小一半的力量呢……那么,试试这个如何?)

“聚!”

鬼踏溪一声大喝,忽见风沙中的四只毒虫倒飞而出,直扑半空中的瓢虫——居然直接撞了进来,但瓢虫只是晃了一晃,便慢慢长出了些其他东西。蚕吻、蛛足、螳刀、蜂针,还有一对展开来飞舞的瓢虫翅,这最后长成的怪物便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鬼踏溪更不停歇,双手一张,几十只竹筒已经散落半空,随着他口中轻喊了一声“破!”,那些竹筒竟自行裂开。说是自行裂开,却也各不相同,有的是火光一闪,有的是利刃划破,有的却跌落地面,无不化作点点血花,高低错落。

“化!”

话音未落,那几十点血花竟然蠕动生长、融合,最后变成了四头跟异形瓢虫一般奇形怪状的东西,只不过一个蓝汪汪的,遍体是水在流动,一个燃着一层烈焰,看不清其中裹着什么,一个有棱有角,映出金属般的寒光,一个行动缓慢,附满沙土石砾。

(便让你看看我“全系魔兽”威名的由来吧。看!五行轮回!)

那四头异虫分据四方,瓢虫飞在怪人头顶,却并没有用蛮力出手,而是各亮起青、红、白、黑、黄的光芒,并且有光柱射出,相互连了起来,将怪人带风沙都锁在这样一个囚笼里一般。

(五行既成,这结界里面的规矩,可就是我说了算啦!风沙,给我停吧!)

连话语都不必,鬼踏溪只是转了个念头,说也奇怪,那本来气势汹汹的风沙,竟然越转越缓,最后停了,沙子噗簌簌跌落地面,露出那怪人来。

那怪人似是被什么力量压得腰也挺不直,但他却拼命扬起了头,恶狠狠地望向半空中的鬼踏溪。仿佛是用力太剧,他脊背上的骨节都在咯吱吱响着。

(嗯,好倔强的眼神,虽然丧失了意识,想必,这也曾经是一个英雄人物呢……我的战意,已好久没有如此沸腾了呢!今日,我便要将你轰杀呀!)

动念之间,五行轮回的光柱转亮,刺得站在远处的鬼红蛛都不能直视。那亮光更是向中间的怪人挤压过去,不一会儿,便听到“咔嚓”的一声响,红光迸现!

(嘿嘿,成了……)

鬼踏溪低头望去,只见五行光柱中,那怪人已是浑身冒血,头软软地垂在胸前,却仍直戳戳地不倒。

痛……好痛……

有人打我……有人在打我呀……

好黑……是谁在打我了?

可恶!可恶!居然动不了……

束……手……束……脚……

束手……束脚……束手……束脚……

束手束脚!

就是这样任人摆布么?我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我……我是谁??我……在说什么??

操纵五行之术压制怪人,鬼踏溪更想进一步将他压成齑粉,便一时也没注意到,五色豪光之中,那怪人竟挣扎着睁开了双眼,现出一丝迷茫,一丝痛苦。

好像……我刚才死了一次?

我居然没去见长生天吗?

长生天?!

……

…………

对了!

“风沙霸拳!”

随着一声大喝,那怪人竟硬生生挺起腰来,地上的沙尘更是应声而起,呼的化作一道十数丈的沙柱,在骤来的狂风中摇摆不定。在将头顶的鬼踏溪撞飞的同时,那沙柱中更是化出了无数头凶猛的猪来,向周围的四只怪虫卷去。

而下一刻,那几头照理应该有七级中阶力量的怪虫,就被茫茫的群猪淹没,转眼之间,片骨无存。

已经跌落到地上的鬼踏溪满面苍白,忽地张口,吐出一口血来。

(好……好强劲的力量!大概是七级上阶?顶峰?这感觉跟刚才完全不同,是意识恢复了么?那,必须要当作人来对待了,可不能像之前对待无知的野兽一般啦……)

“踏溪!”鬼红蛛急忙赶来,随手召出几只巨蝎守在前方,自己已是扶住摇摇欲坠的鬼踏溪,脸上一反初时的冷漠和嘲讽,倒似是十分着紧他一般。

“去!去!你个……死黄脸婆蝎子女,要不是帮你忙我也不会弄成这样……唉哟,你干嘛敲我!”

“还有力气是吗?那就给我上去打!”被鬼踏溪推开的鬼红蛛倒退了一步,接着飞起一脚,正踢在踏溪屁股上。踏溪便“啊”的一声惨叫,手舞足蹈地飞向那怪人。

只是,在空中翻滚之时,似是被一脚踢飞的踏溪,嘴角竟带着一丝诡异的笑。而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已多出一只竹筒。

(不愧是蝎子女……虽然多年未曾并肩作战,还是很了解我的套路啊!那么,矮胖猪,便让你见识一下,我全系“魔兽”一名的由来吧!)

“原来鬼踏溪大人这么厉害啊!”

“是啊是啊,真是想不到,那个像是一天到晚混吃等死的二爷,竟然是这样一位高手呢!”

“说起来,我好像听鬼风行大人说过,踏溪大人是当年鬼纳族猛毒七兽之一呢!”

“就是古平大人也是其中之一的猛毒七兽?单枪匹马打下了古纳杜罗寨的猛毒七兽?”

“怪不得我怎么也数不全,原来也有踏溪大人啊!”

手下的族兵叽叽喳喳地说话,古平只是在一旁摇头不语,并没有进一步解释:既然鬼踏溪有这么高的身手,为什么仍然要去赶紧找鬼踏江族长来了?

(嘿,说什么猛毒七兽,只不过是为了掩盖踏溪大人的光芒啊……只不过,那样的踏溪大人却不是我们所能掌握的。说起来,那怪物少说也有七级初阶的力量,而那奇怪的能力,也许和踏溪大人一样都能发挥出中阶的实力。希望踏溪大人能一切顺利,不要动用第二形态,否则,也许会冲击封印啊!)

(第二封印,开!)

本来还在空中翻滚,一瞬间却停了下来,那怪人便奇怪鬼踏溪如何做到。仔细看时,却见鬼踏溪背后居然多出一层薄薄的光翼,上面的色彩如同水一般流动,像极了一只巨大的蝴蝶。

“一笑万年春,一啼万年愁……程蝶衣既出,四爷,便也请出来吧……”

鬼踏溪只侧头,右手抚着左肩露出的翅膀,一脸痴然,左手却又拿出一只竹筒,木塞开处,一只金色的小蛇已经飞在空中,一口咬向他的臂膀,咬开之后更扭动着钻了进去,眼见鬼踏溪的左臂上有一条鼓起钻来钻去,竟渐渐不见了——鬼踏溪的脸上竟然一点痛楚也无。

那怪人看了多时,忽见鬼踏溪左臂一抬,化作一条金色的巨蟒,血盆大口张处,竟是直咬过来。

怪人只冷冷一笑,身周已有黄沙炸开,那蛇不敢硬搠其锋,只得从旁兜了过来,绕了几匝,只是不敢近身。

(什么“四爷”长“四爷”短,能耐我的狂沙何?唔……不对!)

猛然间,鬼踏溪嘿嘿大笑,左臂一收,那化成的巨蟒便如同绳索一般收紧,将怪人缚在当中,更相互交缠,形成如同龟甲纹路一般,让那怪人半点动弹不得。鬼踏溪再用力一抖,那怪人便被硬生生扯到半空。

“飘如彩蝶……”

“嗯?”

“动若蜂刺!”

那怪人被抛上半天,根本看不到鬼踏溪的所在,只听他念了两句歌非歌、词非词的话,便觉得脊背一痛,刚张口还未发出声来,眼前一花,挥舞着怪翼的鬼踏溪已经在面前出现,也不见怎地,小腹又被什么刺中,痛入骨髓,电光火石之间,鬼踏溪又倏忽不见。

看得清清楚楚,却是瞬间功夫,怪人身上也不知被击中几千几百下,酸、麻、痛、痒、胀,百味俱全,方叫出一声“啊……”再看鬼踏溪,仍闲闲地飘在数丈之外,仿佛从未动过一般。

“刚才听你好像说了一句人话,看来是醒过来了。不过,我觉得还是没被我打醒之前好些,至少死得毫无所觉呢……”

那怪人浑身奇痛,两眼汪汪,听得此言,努力地睁大望向鬼踏溪,却见他不知何时又变了模样:左臂仍然是金蟒,但蟒身上却多出无数骨刺,森然生光;右臂已经变成绿油油一支巨大的螳刀,锯齿开合,咔咔作响;两条腿一条干枯瘦黄,偏生着许多五彩绒毛,蠕蠕而动,如同活物一般,另一条黑黄相间,圆滚滚,滑腻腻,有黏液滴答落下;躯干覆上了一层骨甲,色彩诡异;最骇人的却是他的头部,眼泡鼓起,足有拳大,更有一排依次渐小的向脑后延伸,阔口张合,伸出两只锯齿,如钳子一般,红舌分叉,吐缩不定,丝丝有声。

“嘿嘿,别怕……这才是我全系‘魔兽’的真面目啊!”

(记得攻打杜罗寨,是我和红蛛成亲不久。花纳才刚降伏,局势仍然不稳,我古纳那帮老混蛋,一味只想百纳之间无战事。我们探得古纳在杜罗寨集兵,意图干涉,大族主决意先下手为强。我见踏溪大人他意气消沉,便想请令,却被他抢了先。)

(说起来,那天踏溪大人的口气,实在阴冷。族里的鬼师都说,大有死气——也不知是说谁死。大族主婉言否决,并另点石龙、小银我们六人。喝壮行酒时,踏溪大人他失意而去,红蛛拉都拉不住,现在想来,他那个时候就决意一人闯寨了啊……)

(那天夜里,离杜罗寨还有几里路,小银便闻到血腥气了。走近来,更只能看到一头怪物蹲在寨门上哭号,满寨的古纳兵都不知死哪里去了……嘿嘿,杜罗寨便似森罗鬼蜮一般,但老子现在想起来,还是只能记得那似乎铺天盖地的一抓,还有那冷若死人的眼神,要不是石龙大哥挡了一下,我早就死了吧?)

(银保临死前一声“二哥”,我们才猜到那怪物就是踏溪大人……知道是知道,但踏溪大人的力量怎会忽然那么强大的?之前我自认跟他不相上下,谁料到只一抓,我便险些丧命呢?而合我们六人之力,也不过是苦苦支撑。要不是大族主忽然赶来,恐怕就没有什么“猛毒七兽”的称号了吧?)

(后来,大族主对我说,踏溪大人是被人下了蛊,那怪物的形态只是介于正常和迷乱之间。也幸亏没有完全发作,大族主还能控制住,否则,他恐怕也无能为力了。所以他说,踏溪大人,就仿佛一把锋利异常的刀,固然能够斩杀无数敌人,但如果用刀的人自己不行,那便是无分敌我都会伤害的妖刀一般。)

(据说,发作之时,踏溪大人还稍有知觉,不过只能感觉到十分亲近的人而已。所以后来踏溪大人出战,或是大族主,或是红蛛,二人必有一个守在他身边,做束缚他的刀鞘。从力量来说,红蛛可不如族主可靠啊!这次,红蛛她……是准备冒险把这柄十多年没有出鞘的刀再亮出来么?)

沿着看不清的轨迹飞动,鬼踏溪却实实在在地在怪人身上留下无数痛楚,不过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只有或大或小的脓包,流出黄黄绿绿的汁液。而当鬼踏溪似乎也感到厌烦不再出手,怪人终于“砰”的一声坠落在地。

“桀桀……我的招待可还丰盛么?”

听到已经变得细幽嘶哑的声音,那怪人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在心里痛骂。

(……狗屁!)

(这头死怪虫的招数很鬼……想不到啊想不到,之前被人轻松击倒关了起来,现在仍然被打得还不了手……)

(不服……我不服哇!)

(为何?为何我这么痛苦,为何我有力用不出?我天生是人上之人,怎么可以给这么低贱丑陋的家伙打倒在地了?我的力量,我的愤怒,我的痛苦,若你能听到我的呼唤,那么……)

“沙猪,出来罢!”

站在远处的鬼红蛛,正在一脸忧愁地看着两人的打斗。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释放了力量的鬼踏溪,便能够发挥远超其力量级数的威力。即使对手似乎拥有着七级顶峰的力量,但根本来不及发挥就被鬼踏溪用各种毒虫的方式闪避、反击、伤害,并且彻底压制。

(如果是这样,那么一会儿只要等踏溪自己休息一下就好了……能不用就不用,否则对踏溪自己也有害啊……)

鬼红蛛正渐渐放松了警惕,忽然听那怪人吼叫了一声,然后便看到有风沙从他身旁炸了开来,漫漫的黄沙疾卷而出,不仅遮天蔽日,将怪人自己隐藏在里面,甚至连鬼踏溪,因为没有解开左臂的蟒缚,也没来得及逃出。

“踏溪!”

惊怒之下,鬼红蛛便想抢上前去,但那风沙虽远而不减威势,一连召唤出五六头巨蝎,方护住全身不被波及。待风沙停息,极目望去,却见半空有好大一团沙子,凝立不动,看不出什么端倪。而那怪人,却站在地上,虚虚地举着一只胳膊,朝向沙团的方向。

(……踏溪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不仅是因为看到沙团中垂下半截软绵绵的锦蛇,更因为那怪人口中的说话。

“反过来被我的沙猪束缚的滋味如何?但是,我的沙猪,可不仅是这么一个用途……沙猪送葬!”

随着怪人一声大喝,他那虚握的拳也收紧,而空中的沙团也随之变了形状,收缩、束紧、压迫,那条锦蟒“噗”的一声被勒断,掉了下来。那断落处的沙砾继续蠕动,掩盖得毫无痕迹。只是稍过了一会儿,便有血渗了出来,却不滴落,只是向四方扩散。

“踏溪!”

发出一声长号,鬼红蛛却迈不动步子,一交跌倒,只能无助地把手伸向前方。

那怪人却吃吃笑了起来。

“很不错的血肉,很有力量的血肉……我很久没有吃过了……上次是个很老的老头子,肉都硬了,骨头也朽了,实在没什么胃口……这次,好像还不错,开胃菜之后,是风韵少妇么?虽然这花里胡哨的衣服是多了些,还戴着这么多丁零当啷的银子……嘎嘎,我已经闻到新鲜的肉味啦……”

(怎么会这样?)

(刚刚还占尽上风,忽然之间就被彻底打垮了?)

(你……你这个始乱终弃、虎头蛇尾、没有口齿的贱人!)

(你明明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啊……怎么可以被沙子一裹就包死了,怎么可以一点声音也不发地就挂掉了?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活千年的吗?)

(妹榜家的厨房还要你来修,务乌也要你背去看医生,你还要去山上打野猪,好赔给爸耶……不负责任的死混蛋!)

(上次也是,那时候你掉了一只胳膊,还能笑出声来,眨眼就把那家伙干掉了……怎么这次,你半天也没动静,你不会真的被压成渣了吧?)

(别……别丢下我一个人,就算是“你”出来也好啊……)

(死踏溪,你给我滚出来啊!)

(如你所愿……第三封印,开!)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句细微的心语,而抬头望去,鬼红蛛更听到一句响亮了百倍的话。

“爆裂蛊!”

“什么?!”

随着“爆裂蛊”的唤声,只听得半空中一声闷响,那密实的沙球陡然间胀大了一倍,并且沙粒也开始落下。

“沙猪之缚!”

那怪人急又伸起右臂,但手还未握成拳,便听得背后有低沉的声音问道:“你不觉的胳膊痒么?”

(唔?!)

低头看时,怪人便赫然发现,自己手腕处的皮下似有什么东西钻动,吃惊之下,更发现,自己连握拳的力量也失去。

(爆!)

蠕动之处血花飞溅,那潜藏在里面的东西居然破开皮肤长了出来,仔细辨认,便可以发现一条条扭动不休的,是细如白线的小虫。但它们破开血肉之后,转眼便把周围吃个干净——所幸居然没有扩大,似是被什么约束着一般,只是扭动得快了些。

“这……”

(嘿……还未够啊!)

又是“啵”“啵”三响,那怪人的左肘、右膝、左踝也同样爆了开来,只是血肉中的物事不大一样:一处似是几只绿蚕,一处似是一头百脚怪虫,另一处则只见肉泡鼓起、消落,似有一张嘴在呼吸一般。

随着这几处受创,怪人再也无力站稳,跌倒之际他用力后望,却发现说话的人,是那个理应还在沙猪束缚之中的鬼踏溪。只是原本变成怪兽模样时,他身上的衣服就已经袖破裤裂,现在更是光着上身——却是一副瘦弱的身材,肋骨宛然,胸前好些红色的斑点,有些皮薄薄的,似乎可以看到其中的脓水,四肢不缺,倒是咧着嘴,露出森森的白牙,冲怪人邪邪地笑。

“怎可能了……沙猪之缚……还未破开啊!”

话音未落,半空的沙球失了支撑,轰然坠地,鬼踏溪只是招了招手,便有一件黑布衣从沙堆中飞落到他手上——却不穿,只甩搭在肩上。

抬头望天,鬼踏溪发出一声长叹,道:“嘿……终于又出来了么?”

眼中闪过邪芒,鬼踏溪弯下腰,在怪人眉心一戳,便有光芒一现,瞬即隐没,但怪人却立刻躯干抽搐,冷汗滴答,手脚被毒虫啃咬,一时也不得动弹,看上去十分诡异。

“唔唔……本来用念蛊也就够了,但久不操练,技术会生疏的……也罢,便让你多享受一下,先从最简单的开始吧,三百六十种……别哭别哭,这可是平常人十辈子也碰不到的奇遇啊。你想想,我娘死了,仡佬纳的老蛊物也死了,老蛊物的小妞也死了,三大族主又不会跟你拼命……还哭!这是主角待遇,知道不?!吃得苦中苦……呃,我也不能保证你成为人上人……我也没办法,这年头不流行天下无敌的主角啊……”

(苍天啊,大地啊!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啊?!为什么在家被哥哥联合外人欺负,跑出来还碰见这么一个变态的疯子啊?!这家伙乱七八糟在说些什么东西……唔!痛,好痛!脑袋里有东西在咬我鼻子!)

“胡说,我不是疯子,也不是小扎扎,我是亚梵提子爵……呸呸,被你气晕了,我严肃地告诉你,我是鬼踏溪,鬼纳族著名的浪荡子……说起来,这一点我跟他倒是蛮像的……好久没跟人说话,又溜神儿了。当然,说浪荡子你可能不知道是谁,不过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一定要记住,我是炼金士,不不,是蛊术师,百纳最大最强,唔……应该也是天下最大最强的蛊术师。话说这个蛊术啊——红蛛你也坐边上听听,我可不是每次都有兴趣讲——蛊术乃是万法之源……光顾讲了,得摆事实,讲道理,不举几个例子你是不会懂的,先来这个吧,银叮虫!”

鬼踏溪左手在空中慢慢划了个圆,便有十几只谷粒大小,全身银色,长有细长刺针的蚊状小虫凭空浮现。而随着他左手虚按,那些虫子也迅疾飞落到怪人身上,鼻尖、眉角、耳后、肋下等触感敏锐的地方,将刺针刺入。而只稍过了一刻,这些小虫便跌落地面,只余刺针仍在怪人体内。说那是刺针,也不确切,因为再一会儿,便如冰化水般毫无痕迹。

“感觉如何?觉得没什么吧?毕竟银叮虫只是最普通最低级的入门蛊术,冒充蚊虫叮咬耍人玩的。不过呀,‘只要用在适当之处,就算只是一丝丝的力量,照样能造成天翻地覆般的后果’,何况中了银叮虫,只要术者愿意,随时都可以让对方再次尝受被叮的瘙痒,注意,是里里外外随便哪里哦。因为刚才的刺针,已经化作下一代的银叮虫在你体内安家了啊,还能够脱离出来,再叮别人,比如这样……嘿,你看它多可爱……”

鬼踏溪只是用食指一点,怪人的鼻尖便有一点血泡浮起,“啪”的破开,一只银叮虫飞了出来,而鬼踏溪盯着飞舞的银虫,眼中带出一点狂热、赞叹。

(什么……在我身上种虫子?还可爱?你以为我沙漠之猪是什么人啊?!)

“对呀对呀,你老是说‘沙漠’、‘沙漠’的,沙漠是什么玩意儿?别动,我自己找……唔,好难看的猪……好荒凉的地方,连树都没有……看不出你小子功夫还不错……终于有草了,还有马啊?原来你们的马也没几匹高大的……好强……好强……唔?!这是?!”

本来紧闭双眼,似是在思索什么的鬼踏溪,霍然把眼睁开,疯狂的眼神中也流露出一丝凝重。

(好精纯的水系力量,似乎有八级上段呢!嘿,“御天神兵”,就是大哥念念不忘的东西么?不过看起来,这个并不适合他用啊,而且也不好拿,点子太硬……)

“你……”

“我什么我?!别说话!你以为我‘念蛊’是白用的啊?你想什么,见过什么,记得什么,我都能知道!嘿,想撒谎也没地方用哦。所以,本日隆重推荐,念蛊,实乃严刑逼供、偷窥阴私、心理打击、居家旅行必备良品啊!”

(……)

“别不说话,我这儿还有一堆好玩儿的呢,不过有女生在场,就不用那些太血腥、太残忍的了,下一种是……”

(变……变态……)

“咦?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我叫鬼踏溪,蛊术师!不是变态!是刚才尸虫多咬了两口,还是脑神虫用多了?没有哇……怎么你就记不住呢?别晕,晕了就没劲了,虽然还可以用傀儡虫……居然没效?难道用次太多产生抗性了?”

鬼踏溪在怪人脸上拍拍,把双手一摊,转身道:“研究对象消耗过大,无法继续,今天这讲就到这里,同学们……啊,红丫头啊,刚才讲得太投入了,还没来得及跟你叙旧呢。近来还好吗?跟平小子分了没?我跟你说,不分也得分,你是我一个人的财产,《物产法》有规定的……”

还未说完,鬼红蛛已经用手轻轻封住了他的嘴,道:“别说话,让我看看你。”

端详许久,似是确认了些什么,鬼红蛛伸双臂将鬼踏溪拥住,道:“我知道,我是你的腊里阿加么……”

美人在怀,鬼踏溪却如触蛇蝎一般,手忙脚乱地挣脱出来,板起脸来,眼中却掩盖不住慌乱,急道:“注意影响!你是奴,我是主,没有命令,不许动手动脚……站住!我好久没出来了,你跟我讲讲形势,别胡闹,再闹我打你屁股哦~”

鬼红蛛便忍着笑,应了一声是。

“唔唔,大哥还好……你爹死了啊?那么好一个老头儿,当初还是他答应把你送我为奴的……银保他娘也去了啊?可惜可惜,她做的酸糟忒好吃咧,往后吃不到了……榴花、玉草她们都嫁人啦?可恶,明明是我阿加的说。算了,爷只疼你一个……说回来,你赶紧把平小子踹了。外面这小子真没种,眼睁睁把你让给别人了,而且还装出不在乎的样子。爷只不过是累了到里面歇会儿啊,他凭什么?让了就让了,还强颜欢笑,装什么‘猥琐’……我呸!平小子怎么了,我说啥他不得听啥?我可是前任族主的儿子,现任族主的弟弟,还是古往今来史上最强的蛊术师啊!地上这小子强不强?我一招就摆平他了。对了,我刚才看过,这小子叫沙卡,好像是什么什么族的王子,被人欺负到这儿来了。我已经把他收做小弟了,改个名儿,叫……踏沙吧。以后你随便支派他,刚才我已经给他下好念蛊了,绝对对你千依百顺。不过功夫我给他封掉了,过两天我教他两手召唤术,是个打手的好坯子,嗯,又叫狗腿子……不不,我没对你用过蛊,念蛊、情蛊都没用过,爷是什么人,怎么会对美人儿用这些脏东西呢?不过啊,你快着点儿,上次你就答应我,现在还没办……什么大哥、寨老、榔头啊,我鬼踏溪从来不管他们怎么想。你不来我就亲自动手啦,你也知道我手段的对不对?万一重了点儿,我可不负责啊……喂!你凑过来干嘛,离远点儿……唔……唔唔……”

(呵,踏溪……不要怪我。因为这样子的你,并不是你。虽然从那之后,那个“猥琐”的踏溪也不是踏溪,但,他总比你好。至少,他不会放肆地想伤害谁就伤害谁。而且,平哥……是我选择的,即使让我回到当初再选一次,我也还是选他,因为,踏溪你太不让人放心啦……我知道你喜欢我,我知道利用这点来封印你,是我不对。不过,这也是大哥的意思,大哥的见识,红蛛是很佩服的。既然他说只有我能安稳你的情绪,在你放松的时候施法,那为了寨中父老,我必须这么做……踏溪,谢谢你,但我毕竟身为人妇……踏溪,你便睡去吧!)

环在踏溪后颈的手,忽然挽作一支春花的模样,而几个繁复巧妙的手印变幻后,鬼红蛛的手隐隐现出一层七彩毫光,“啪”的一声印在鬼踏溪的玉枕穴!

但两人交颈之际,鬼红蛛便也没看到鬼踏溪眼中的平静与了然。

(红蛛……我对外面的我的了解,并不是靠你讲的。后来我已经能看到外面,所以……我都知道,我,也很理解。所以……)

“即使做到多么嚣张,我仍然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你来决定。”

声音很轻,没有人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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