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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依旧,将天地裹作一片混沌,在方圆数十里的战场上,太平军正在搜索,捕捉着几天前还不可一世,似乎不可战胜的帝军溃卒。

……应当说,帝军前一阶段的胜利,并非侥幸,无论装备还是训练,他们均胜出太平军甚多,尤其是由诸世家分领的“死休”、“入阵”、“玄甲”诸军,就算是太平军中最核心的“时乘军”,也难与之相比。

但,在第一波攻击中就失去了指挥中枢,帝军最大隐患便立刻爆发出来:没有了能孚诸家之望的姬重光居中主持,而老成宿将如敖必戏等又远在对岸,诸世家便如无头苍蝇,虽有勇悍之士能战,却往往还未接手就先被自家溃兵冲乱阵角,而在苻、高两姓子弟被早已怒气满盈的何聆冰逐一击破后,余下的战事,便成了一边倒的追亡逐北。

战事持续了几乎大半个白天,在薛中微、南宫筮诸人的努力下,尤其是杨家八风营再度展现出那百击莫破的防御能力后,溃散逃入山中的帝军得以重整,而此时,江面上也终于风平浪静,一直被阻止在对岸的帝军船队鸣鼓而至,接应败军,也阻止了太平军进一步收割战果。

不管怎么说,这都算是一场很好的胜仗,完全洗脱了太平军前段时间的闷气,也几乎可以说解决了太平军在东路的危机:虽然多数溃军还是被接应回去,但营寨尽破,多余物资付之一火,失去掉前段时间辛苦打开的通道,在云冲波的估算中,除非对方有着超出想象的物资储备,又或者能在极短时间内自后方调度来足量的军资乃至预备队,至少在两到三个月内,这一方向上难以再有战事。

……但他仍然很头痛。

“不死者,既然已到门外,为什么不进来呢?”

声音温柔,隐隐还带着笑意,但一听到这声音,云冲波的嘴角便不自禁的抽搐一下,干巴巴答应一声,推门进去,便见九天负手而立,面沉如水,以云冲波对她的了解:这实在已是怒意快要压制不住的前兆。

九天的对面,一个年轻女子端端正正的坐在椅中,无论衣着打扮,还是坐姿笑意,皆可说是极文静极端庄,却偏生又有无尽的妩媚之意透出,令人看上一眼,便忍不住会面上发热,但若细细端详,却又说不清这感觉是从何而来。

见云冲波进来,那女子笑的更甜,居然还微微立起,欠身行礼,九天见她如此,面上怒色更浓,却又显着一丝无奈。

这女子正是云冲波头痛的源头所在,当日云台山上曾经相逢的姬家贵女,姬瑶光,但直到昨夜,云冲波才张大了嘴巴发现,她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姬家少主,长袖善舞,雷法惊人,被目为姬家重光最大希望,曾经在兵法与武斗的双重战场上一并将九天压倒,几乎就摘下她六阳魁首的帝军大将,姬重光!

“我若生为男儿身……”

面对云冲波发现她真正身份后的惊愕,她只是漠然丢出这句根本说不上是回答的回答,但这却似乎将九天打动,在亲手封禁掉她的雷法后,将之关入静室,对外只称要单独审讯,是以太平军上上下下,除了云何两人外,竟再无第三个知道姬重光竟是女儿身。

被发现“女儿身”这件事,似乎是卸下了姬重光的什么铠甲一样:她态度出奇的配合,每问必答,很痛快的就告诉两人,姬重光就是姬瑶光。

“谁让我的那些表哥表弟全是废物呢,如果他们能够有我五成的天份,有我三成的努力,我也不必这样。”

说着似乎是抱怨的话,脸上却始终有着很甜的笑意,并不浓,微微的,却因之而加显着亲切动人。

“不死者你那几下子很有趣啊,可以给我讲解一下吗?”

完全看不出有当俘虏的自觉,她甚至很快就开始向云冲波请教,想要知道他为何会比自己更清楚姬家雷法的这些变化。一时间,倒令云冲波支支吾吾,完全不象是个生杀在握的审判官。

但她对云冲波亲切听话,对九天的态度却完全是另一回事:虽然很痛快的告诉九天她的怀疑没错,当初酒剑仙的确是被她挑拨,而九天最终击败酒剑仙的一战,她也的确在一旁潜伏观战。

“你是好汉啊,当然不屑于搜尸,所以只好由小女子代劳了。”

姬瑶光的目标,在于酒剑仙手中的“雷灵珠”,虽然只是一块残片,但对修习雷法已至瓶颈的她来说,这仍然是无价之宝。

“旁观的感受,再加上这块法宝,使我终于突破到‘既成万物’之境……换句话说,就是可以堂堂正正把你打败的境界……唔,我是指你不用那一招的情况下。”

很开心的笑着,告诉九天说,自己当初其实以为会是两败俱伤,或者是酒剑仙把九天砍爆,实在没有想到,九天居然会还有那样的底牌。

到底这“底牌”是什么,云冲波其实深感好奇,可看看九天青到发黑的脸色,他很聪明的选择了假装不感兴趣,但尤可恼者,这种心理却似乎被姬瑶光看的清清楚楚,带着狐狸一样的笑,她把话题在这上面绕来绕去,却就是不说清楚到底是什么。

“当初之所以要这样对你,倒也不是什么想放长线钩大鱼,只是我的习惯,能够藏一分力,便要藏一分力……另外,我也真是怕把你逼急了用那招,所以还是先封上比较好。”

就在这样乱七八糟的扯淡中,第一轮审讯无疾而终,觉得再呆下去也问不出什么,倒是很可能先被九天用眼光杀掉,云冲波识趣的选择的告退,安安心心的睡了一个好觉,然后回来继续讯问。

但,很遗憾,这轮审讯仍然是极不顺利,尽管不再和九天纠缠个没完,但依旧是那种微笑的不配合,甚至,对方似乎看穿了两人终究色厉内荏,不会以三木求索的本质,比前次更加放松。

对姬瑶光而言,今次南征本是家族计划中很重要的一步,要用太平道的血,来争取到更多的发展资源,铺就下一阶段的发展道路,至于失败……她倒也考虑过,但实在没考虑过会是这样的失败。

“总之呢,不死者,我的人生计划,现在完全被你弄坏掉了,所以……你是不是该对我负责呢?”

似乎带一点挑逗的说话,令九天面色再度沉下,但今次,云冲波却却只是摇摇头,居然也笑了起来。

“我若生为男儿身……”

闪过一丝怜悯,云冲波慢慢道:“从前天,到今天……不,从我当初在云台山上见到你那一天直到现在,只有这一句,才是你的真心话吧?”

“虽然是姬家的人,但……你是阴家培养出来的,是么?”

看着终于显出意外,甚至惊愕的姬瑶光,云冲波摇摇头,道:“昆阳阴家,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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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阳阴家,大夏世家中最奇特的世家之一。

狮行虎踞鹰冲天,能够传姓安身的世家,各各有其所长,有的以武立家,有的文脉悠长,有的根深蒂固,有的盘据一方,当中,有姬、英、刘、李这样的帝姓世家,列名云台,便一时败落也不减傲慢身段,依然能够分享到那些清贵职位。有公孙家、马家这样的边陲豪强,虽然始终无法走出自己的家乡,却始终能够保证家族在本地的权威不堕。有左武家、沙家,以“化外”之身归附,并在数代人的努力后终于成为大夏贵胄的一部分,有眉山和桐城,从未出过强横的武者,但一代代的子弟中却总会有优秀的文士涌现,保证着家族在官场上的份额与影响力,有司马家、任家与刁家,虽以商人之身,但长袖善舞,终于舞出一片天,得衣朱紫……这些世家各各有着各各的特色,各各有着各各的长处,无论是喜欢还是讨厌他们的人,都没法否认他们的力量,他们常常被咒骂,被痛恨,但却很少被嘲笑:即使有,那也往往是因为一些不成气的二世祖,而不至于将这份鄙视追视到开创家门的先祖们。

但阴家却是一个例外,从她们创立家门开始,嘲笑、轻视、流言蜚语就一直围绕着她们。

部分的,这是因为她们的“家规”,阴家是大夏历史上极为罕见的,也是《世家谱》中仅有的女性世家,始终沿袭着如母系社会般的传统,代代相传的家主之位始终由长女承担,(在那些与阴家关系不好的世家口中,这个位子往往被讥称为“长公主”)男性成员无论多么优秀,也最多能够成为家族议事机构的一员。

但,更重要的,也是更著名的,却是阴家的“教女之道”。

“要嫁,就嫁天下第一人,不想当皇后的丫头,可不是好丫头呢!”

初代阴家之主的笑谈,曾经成为交际圈内无人不知的笑料,尤其是那个她最喜欢的女儿嫁给了一名普普通通的执金吾后,直到……很多年后。

很多年后,那个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竟当真能够鱼跃龙门,成为坐拥天下的九五至尊!

---“阴家”之名,自此而成。

并且这并非孤例:在之后的数千年间,阴家一次又一次的与帝姓家族联姻,有时,是将女儿嫁入禁宫,加深着与帝家间的关系,有时,则是在动乱年间,阴家的女婿们因时而起,登上帝位。甚至,有几度的天下之争,根本就是在连襟之间进行。

姐妹分嫁两人,甚至是两姓,却最终均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这种在其它家族看来简直不可思议的事情,在阴家却不止一次的上演,把帝位从雁门传递给晋原,从四哥传递给九弟……最为传奇的一次,则是三姐妹中的两者先后嫁给前后两姓帝者为妻,而第三人则成为丘家的主母,与丈夫一起主持了国祚的交替。

又或者,是以一已之身,先后嫁于数代又或是数姓帝皇,有人先后嫁父子为后,有人先后事兄弟为后,更有人历国之更替,事三姓帝王,而皆能荣宠不衰,一生未入冷宫。名声所扬,甚至将后世某位历仕五朝的重臣连累,使他被敌人讽称“长乐阴公”。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林林种种,在私下里,阴家另有一个难说是褒是贬的评价:百姓帝王家!在阴家的血脉中,几乎可以辨析出所有帝姓世家的的痕迹。

“喔,知道的好多……你这人看着一本正经,却原来私下里喜欢读这种艳情野史,真是人不可貌相。”

板着脸,姬瑶光很严肃的评论着云冲波的“读书习惯”,并且为了加强语气而用力的点着头,态度诚恳之极、认真之极,甚至连九天一时间都被干扰,用怀疑掺着不满的眼神看向云冲波。

“喂,你要搞清楚,现在是我们在审问她啊……而且,你那是什么眼神,我是这种人吗?!”

对九天的动摇大为不满,但在九天斜着眼帮云冲波回忆起寄食啸花轩的那段岁月后,他也只能讪讪的表示说:“事急从权,总不能流落街头啊……”

……不过,当然,云冲波对阴家的了解并非来自啸花轩的那些图书。

作为极少数几个知道“天下第五”事情的人,九天自然也明白这些冷门到可以冻裂骨头的知识来自何处,默默点头,并不追问,倒让云冲波松了一口气,才转回身来继续拷问姬瑶光……却觉自己辛苦营造的气氛已是丢了个精光,再看向姬瑶光“楚楚可怜”的双目,居然不知该如何继续。

“总之……”

抓耳挠腮一时,云冲波终于长叹一声道:“算了,留你还要管饭……”说着五指屈伸,虚弹几下,只听扑扑有声,转眼已将姬瑶光的禁制解了。

“阴家在想什么,姬家又在想什么?我都不感兴趣。你是要愿意说说你为什么一个人演两角我倒还乐意……虽然我也大概能猜出来。”

一边说,一边还看了九天一眼,云冲波咂咂嘴,道:“不说的话,你就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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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对云冲波“纵放敌酋”的行为很不满意,但九天还是忍到了姬瑶光离去后才开始发难。

“留着她确实没什么意义……对方的军情,不用她说我也很清楚,扣着她,也敲不到什么东西,而且,最重要的是,放她回去不回去,反正这一路也打不起来了。”

物资、时机,以及损失的人力,和姬重光形象的破坏,所有这些因素,保证了帝军无论是战斗意志还是战斗能力都没法在短时间内恢复,以最好的估量,云冲波认为对方也得有两个月才能回过气。

“而且,严格来说……他们的目标,本来就已经达到了。”

从帝京的角度来说,并未对东路军寄以太多希望,而得益于前一阶段的高歌猛进,目前的战果怕已经超过了事先的估量,纯以战线推进的深度而言,东路军虽然近段时间被死死顶在江北,再无寸进,也还是比中路主力进的更远。

作为对自己分析的佐证,云冲波告诉九天,帝军正在考虑,将包括三敖在内的精锐将兵调往中路听用,如果在这种时候让“姬重光”回去,会更进一步的促进他们下此决心。

“放心吧,这个方向上已经打不起来了……其实,不仅是他们,咱们也该考虑一下,安排好人手后,咱们也要向中路去了。”

甚为精准的分析,却引发九天的怒火,“好精确的情报……不死者,这才是你决心放掉她的最大原因吧?”

瞪着云冲波,九天咬牙道:“因为你不仅仅要考虑太平的利益,你还要考虑你那合作方的想法与立场,你必须顾忌到那些外托虚伪内实阴毒的家伙们……不死者,你是在与虎谋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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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已经有过多次的争执一样,云冲波很不愉快,九天也一样,不过两人都还知道自己肩上的责任,推开门后,依旧只将春风满面与精诚合作展示给道众们看见。相互补充的发出若干条命令后,云冲波往雪窦寺而去,既是要道谢,也是要辞行。

尽自不满,但九天倒没有怀疑那些情报的可靠性,配合着云冲波的意图,她已开始就下一阶段的相持做出部署,云冲波的估计中,十到十五天后,包括九天在内的一批核心道众将得以撤离,至于在原计划中将向此地不断集结的人力与物资,也都可以用更有效率的方式,支援向有决定意义的中央战场。

(唉……玉清真人,还有九天他们,就是想不开这一点啊……)

很无奈的摇着头,云冲波倒也不是对自己这个合作方有多少信任,事实上,他和九天同样认为,对方只要抓到机会,就一定会把太平道打倒在地还要踏上一万只脚,不过……

(什么叫与虎谋皮?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自己够强的话,那就是与猫谋皮!)

既然对方能够提供一些太平道现在通过其它渠道得到不了的东西,那为什么不要?往高尚里说,云冲波觉得自己是在努力搭建一座桥来跨越已纠缠了数千年的仇恨之渊,往小里说么……

(笑话,真有那一天的话,我难道连吃孙喝孙不谢孙这七个字都不会写么?真以为我这几年和大叔是白混的么……)

愤愤的在肚里发着牢骚,转眼已至雪窦寺……早已人去屋空。

……云冲波倒也不奇怪。

冲天王当年横行天下,杀戮无数,仇家也遍布天下,别管他遁入空门是因为洞彻万事还是因为心灰意冷又或者是为了避祸存身,这次出手相助太平道后,他都必须立刻离去,否则的话,就要作好准备迎接一波又一波的明枪暗箭。

(真遗憾,我本来还想,他反正没地方去,还不如投入我太平道呢……)

摇着头,一路行远,云冲波却不知道,身后,有两双眼睛始终在默默注视,一直到他的身影完全在地平线上消失。

“冲天王……不,玉封前辈。”

依旧是白衣如洗,不沾凡尘,永远显得似非俗世中人的虚空,一面目送着云冲波远去,一面道:“为什么?”

比云冲波早到两天,并且在见面的当天,就说服了对方参加到自己的计划中来,但之后,玉封却拒绝立刻离开。理由则是,他相信必定会在战事告一段落后前来延揽自己,加入太平道。

本想等到谈过之后再离开,玉封却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避而不见,目送云冲波悻悻而归。

“太平道,当年和他们联过手啦,人老了,不想走回头路。”

很感慨的表示说,可能这也算是天数,托身佛门这么多年,临老就该再给出把力气。

“而且,这也算了结一桩旧事。当年,你师父曾劝过我……”

知道冲天王假死埋名托身佛门的人,除了“天下最强”之外,就是“佛门至尊”,而释浮图更曾经向他发出邀请,请他移居灵台山,挂单莲音寺。理由,既是想将他心底的仇恨杀念彻底劝化,也是想借助他的力量来改造佛门。

“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他必定不成……不管是什么样的谋划。”

表情复杂的摇着头,玉封对释浮图的评价颇为混乱,既承认他的确强大到惊人,但也鄙视他的软弱到惊人。

“不想也不敢去扫平旧势力,却想构架全新的世界……修武必修心,真不知这种婆妈性格是怎么成为天地八极的。”

“而你……你的想法,很不错。”

玉封哈哈大笑,声若惊雷,还重重拍着虚空的肩头,眼中却殊无半点笑意,只见沉沉死气。

“你的想法很不错,我很喜欢……不过,小和尚,你别弄错。”

同样不认为虚空的计划有机会成功,玉封仅仅评价为:“至少是个有卵子的计划。”

“不可能成功?那么……”

眼中有寒光闪烁,却只换来更大的笑声和更重的拍击。

“我百战之躯,九死余生,早就够本啦,还有什么好在乎?”

当年起事北疆,转战天下,兵锋最锐时,冲天王曾被称许为“可比青匪之乱。”从造反者的角度来说,这真是莫大的荣耀。

“但我自己可没敢把这事当过真。”

似乎是勾起了什么心事,玉封洪亮的声音渐转低沉,道:“小天国那群龙虎好汉,是当真想重开天地立规生民,地上天国虽然失败……但老子心里明白,我是连他们的百分之一也比不上的。若能和他们生于同时,我宁可给他们执鞭牵马。”

“……其实,就算是在我最得意的时候,也知道终有一天必将败亡,我……我始终都知道,我不是一个能开国立朝建基立业的人。我只知杀戮摧残,却不知如何成事。”

感慨的摇着头,玉封忽道:“说这些作甚?”

“地上天国,久已破灭,而你的人间佛土,最后……也无非是一样的结局。”

“但,又如何?”

只手拍着自己脖颈,玉封道:“一直以为老子会这样混吃等死到无常上门那天……倒没想过会有你这小和尚,能把老子说动……既如此,这腔热血便泼将出去,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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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州,西陵,流水凭山处,大道向南。

顶盔曳甲,刀剑光明,二百骑兵、八百步卒在阳光下耀武扬威,滚滚而进,为首那将军,端个好生威风!但见他身长八尺有零,腰围也是八尺有零,豹首环目,须发若针,着一顶二龙戏水明珠镶顶盔,披一件勾挂连环九吞十八甲,背一张铁臂铜宝弓,悬一把秋水龙泉剑,胯下一匹墨里藏珍兽,咆哮如雷龙马精神,掌中一柄凤翅鎏金镗,黑长直粗还带钝刺,正是那大名鼎鼎的沙场征战将、床第勇班头,八十万大军先锋官英正英大司马帐下第一名勇将,宇文拔都字包村将军是也。

由于东路军预料之外的狂飚突进,中路大军现在反显落后,对此,名义上的最高统帅,帝牧风帝三皇子在连续两次军议中都委婉的表示了他的不满,之后,当朝夏官大司马领先锋事英正便衔命而进,加快了推进步伐。

“自古人生谁无死……”

冷笑着对部将们做出这样的鼓励,之后,英正将军事托于副将,亲领三千旄头骑,如一把钢刀般,刺进了相持已久的太平军阵线,而同时,亦将如宇文拔都般对自己的勇武有所自信的将佐们一一派遣,皆分头领兵,沿着地图上标出的大小道路,无孔不入的攻掠过去。

粗暴的战法,给已军造成甚大伤害,那些脱离出来的部队中,有的落入陷阱,有的碰上主力,有的迷路失期……以至于后方的军师们纷纷皱起眉头,做出批评。但总归来说,这样不讲道理的打法,也给太平军造成了极大的被动,开始将防线收缩。

“损失,有什么好怕的?这仗本来就该这样打。”

“以天下之力,伐一隅之叛,我去千军,如伤一指,敌损百卒,如断其臂……我倒要看看,他有多少人命敢和我对填!”

凶狠的咆哮传回后方,闻者不寒而栗,更有如具刘李等家背景的谋士,开始低声传言,当说笑一样的在夸奖英正,战后可以封侯……武安侯!

“哼哼,武安侯……果然阴暗缺德,莫过文士!”

随口评价着亲信刚刚自后方带来的最新消息,宇文拔都忽地精神一振,举手止住汇报,看向前方正飞驰而来的已方探马,喜道:“可算咬到啦!”

变换阵形,再前一里有余,在一处相对狭窄的地区,一名军官领了七八百名步卒列开阵势,阻塞去路。宇文拔都冷笑两声,吩咐部下扎住阵角,自个儿策马向前,便见那人也打马过来。

一时双马聚首,那正要开口,却见宇文拔都懒洋洋一挥手,道:“杀了。”立听弓弦声响,乱箭已至!那人猝不及防,吃乱箭攒射,顿时落马,僵卧地上,宇文拔都大笑一声道:“傻缺!”便将鎏金镗只一挥,身后士卒杀声如雷,掩冲上来。

原来宇文拔都相貌粗豪,肚里却着实细腻:他自己神力无匹,部下亲兵也多有大力,索性里便将已军兵具换出五十把神臂弓:皆由弩器改作,寻常士卒两个人也拉不开这一张,射程较普通弓箭远出将近一倍,他每每出阵讨战,诱出敌将突袭射杀,随后便无非是追杀溃卒而已。

这等事他做了何止七八回?早已手熟,这边弓响人落马,那边二百骑兵早已打马而前,与宇文拔都一并冲突,转眼已将阵势冲破,眼见得一场大胜又在手边。

却忽听,霹雳震响!

狂风挟着火焰,自被射杀那人处疯狂迸发出来,向着四面八方推将出去,虽然并没有造成太多死伤,却把宇文拔都的军队在混乱中分割成了前后两部。

(糟,上当!)

心念急转,宇文拔都本能的勒住马势,待要回头收拾,却忽觉心中一寒,猛一拧身,长镗急挥,便听“铮”的一声,竟似撞上了锤棍之将,以宇文拔都神力,也只是堪堪抵住。

“宇文将军,久仰了。”

说话声中,攻势丝毫未停,来人约三十出头,衣着只如普通士卒,面相更是平平无奇,所用兵器却是怪极,竟只是尺来长一截竹枝,上面还带着几片鲜嫩青葱,但他挥洒之间,却如大斧重锤,与八十三斤的凤翅鎏金镗连番硬撼,全然不落下风。

“这是,纣復竹……你是,八诈六合?!”

惊呼出声,宇文拔都却无惧色,反而喜上眉梢,狞笑道:“多得你啦,巴巴的上赶着送俺这番大功!”说着双臂一振,镗法忽变,三旋两削,将对方逼退数步,跟着腕子一拧,“呔”一声吼,直刺对方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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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盘八诈,是由玉清一手训练出来的术士集团,共计十人,是为镇守“中央土”位的“值符”,“南方火”位的“腾蛇”,“西方阴金”位的“太阴”,“东方木”位的“六合”,合守“西方金”位的“白虎”与“勾陈”,合守“北方水”位的“玄武”与“朱雀”,以及分守“坤土”、“乾金”位的九地九天,乃是南方太平道自玉清以降的最强战力。

与上清、太清的路数不同,玉清本身乃是天下最顶尖的炼器士,于法宝之术上,堪称无双,在他的影响下,神盘八诈皆以法宝见长,如九天的“雷公鞭”、“金蛟剪”,值符的“捆仙绳”,太阴的“番天印”,皆是依托神话时代的宝物打造,威力强劲,各有特色。

所谓一寸短,一寸险,一寸长,一寸强,六合以尺来长的纣復竹对战八尺有余的凤翅鎏金镗,远战自然不利,但他只是一声怪笑,道:“教你看我的纣復六变……一曰棘!”信手一刷,一道清光抹过,纣復竹蓦地张大十倍,节节生刺,竟成了一丈有余,若狼牙棒般的一柄巨兵,他舞来虎虎生威,与宇文拔都锵锵锵连拼三记,各各后退--他却终是多退了一步。

宇文拔都须发飞扬,大笑道:“好个反贼,倒比嫩滋滋的小娘们儿更爽,再来!”说着扬镗再上,六合全无忌意,一般扬竹迎上,唯竹镗堪堪相交时,他却猛一抖腕,又是一片清光漾起。

“二曰芭!”

百炼钢忽地化作绕指柔,更长出五尺有余不说,且是灵活如蛇,竟贴着镗身便卷了进去,宇文拔都急闪身时,终被在小臂上沾了一下:顿时卷起大片皮肉,血花飞溅!

“呔!”

吃痛怒吼,宇文拔都竟以只手执镗,如车轮疯狂旋动,一时间狂风大作,那芭竹竟似将被卷入。

“嘿……六变曰筋!”

发力一扯,将法宝收回,跟着一揉一抹,双臂张开时,竟拉如长弓形状,六合左目微闭,觑着是个机会,铮一声响,连珠箭发,将宇文拔都的镗舞射穿,若非他见机的快,怕便会吃钉在地上!

这里宇文拔都愈发狼狈,那边六合攻势愈猛,复又将纣復竹变作“百叶竹”模样:那是极短小的一截竹根,却是抽枝生叶,源源不绝,六合信手挥洒,皆锋锐坚硬如精锻飞刀,破木开石,将宇文拔都逼得不住后退,空自怒吼连连,却没有办法。

(这头帝妖,也无甚能为……)

与九天等人不同,六合诸人的法宝,非依上古传说,而是观天生地长之物,感应锻炼而成,他这柄纣復竹虽然细小,却有六变形态:一曰棘竹,二曰芭竹,三曰菡堕竹,四曰百叶竹,五曰慈竹,六曰筋竹,而他的目标,则是要将《竹谱》所载“天下竹类凡三十九种”尽数演化而入。神盘八诈当中,向以九天为首,九地辅之,其余诸人不分高下,而他自视甚高,往往称说“我若能将纣復竹演到二九之数,九天便不是敌手。”玉清听闻,也有时夸称他的志气。

两人交手至此,不过数息工夫,适才爆炸的火光还未消散,狂风之力未衰,反应慢些的帝军士兵,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还在傻傻的向上冲,而连施四变的六合,已几乎将宇文拔都逼至绝地!

(大意了!)

方才还是顺风顺水,眼见就要大功告成,谁料转身便已是这般境地,宇文拔都急怒攻心,却也知此时已是危急存亡之刻:再留不得半点箱底。

(百劫化仙符,破!)

深一呼吸,宇文拔都蓦地发力,将胸前一枚小小玉佩震碎,立现莹莹绿光若水,转眼间已流遍周身上下,连鎏金镗上也都染遍:这绿色极邪,显着妖气森森,宇文拔都横镗而立,看上去就似一只硕大的夜光菇,当真是说不出的邪异古怪。

这道符宝乃是宇文拔都的心肝宝贝,是他以千金求得,施用之后,短时间内全无真力不竭之虞,更有一般好处:对诸般道法的抵御力会大增,正是克制道门的不二选择,今番一用,果然效果大妙:六合掌中法宝竟然被这绿光克制,近身之时,威力大减,转眼已被砍破数处。

宇文拔都正得意时,却忽觉背后劲风大作,待要避让时,已然不及:被什么东西挟风裹火,重重轰上背心,顿觉天昏地暗,仆街不起。

这一撞委实凶狠,不仅仅撞散宇文拔都护体真气,更将一股灼热之极的力量强行灌入体内,一时间,他但觉五内如焚,无数把炽热的小刀子游走全身,周身八万四千毛孔,无不吞火吐焰,当真惨不堪言,他哀叫连连,争奈周身筋脉皆被火力截断,便连抽搐翻滚也都不能。

(大意了,先前那一暴显然不是火药所为……那是法宝……圆光石,是腾蛇!)

追悔已晚,宇文拔都眼睁睁看着纣復竹又化为芭竹形态,且一分为二,如灵蛇般将他双足缚住,缓缓向外拉开,心下骇极,却无计可施。

(被生生撕成两半……这果然是我宇文家的宿命么?!)

有心逆天,却无力回天,宇文拔都万念俱灰,反觉身上那烈火灼烧之苦不复那么难忍,更居然开始有了些些清凉。

(我果然死了……这大概就是冻裂一切筋骨若青莲花的波婆婆狱……要不然,大夏天里,怎么会有雪花?)

身上的凉意越来越明显,快被烧瞎的双眼中也依稀看见了雪片飘落,以及,神色复转严肃的,六合……六合?!

蓦地精神一振,忽地明白过来“大概是死不了啦!”宇文拔都努力睁眼,却到底看不清爽,只依稀见有人挡在了自己身前。

(这个,似乎是道衣?)

怎么用力也看不到更高的地方,宇文拔都只能瞧见:来人蹬着一双黑色的圆口布鞋,小腿打着灰色的绑腿,以及,似掌似拳,负在背后的双手。

姆指扣入掌心,食、中、无名和小指上分别戴着硕大的戒指,颜色深黑,形式古仆。

……然后,宇文拔都就完全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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