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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八一小说 >  太平记 >   第二章

菜市口这东西,是任何一个城市都有的,通常,那都是普通百姓们聚散的地方,但有些时候,它也会被派些别的用场,一些,比杀鸡屠狗更为血腥的用场。

但在地方官并无“勾决之权”的宜禾城而言,却还是第一次见着有人被反剪双手的绑在菜市口,而且,还是总计二十条的精壮汉子,一字排开绑在那里。

…这样的新鲜,难道能够不看?

时未过午,周围密密层层,居然已围上了有五六万人,挤得是水泄不通。

身为金州粮所,宜禾周围常居的屯戍卒号称十万户,实有人口三十四万,如今项人来犯,城外百姓除少数已知天命的老人宁可等死也不肯再颠簸奔逃外,九成以上的百姓皆拖家带口,逃入城中,再加上城中原有居民,怕不有四十来万人,若非如此,也不会项人一番冲杀便造成有数千死伤。

“将军,现在可以出去了吗?”

摆摆手,赵非涯对身边的手下道:“还没到时候。”

“火,还没有烧热呢…”

临时扎起的高台上,小小的帐篷当中,赵非涯十指交叉,拱顶在下巴上,目光似乎什么都没看,却又似乎在凝视着什么。

…一些,不在眼前,不在身边的东西。

虽然早春,可正午时节的日头已经是颇毒了,被曝晒在这太阳下面呆呆的等着,怎么想也不会是一种好滋味,百姓们还能走走动动,喝点水擦擦汗什么的,正肃容持兵,守护在菜市场周围的黑水军们却只能咬牙苦忍:要知军纪如山,只要长官无令,别说是汗透征衣,周身蚁行,便是眼看着火头烧到脚下来也是不能动的。

当几万名百姓拥挤在菜市口时,城中其它地方无形中便松快许多,譬如,云冲波正捆满绷带躺在里面的这间房子。

平日里本就没多少人,这刻更显寂静,连马伏波都避出在外,又怎轮到小音在这里恋恋不舍,轮到花胜荣在这里不知趣了?

“闻霜…你来了?”

全身都被牢牢捆住,动弹不得的云冲波连扭头也不能够,可,当萧闻霜轻轻踏入屋内是,他却如有所觉,轻轻的问着。

“…是我,公子。”

被马伏波邀来,得知云冲波似乎很急切的要见自己,萧闻霜心下极是忐忑,一路也不知想了多少见面如何开口,如何道谦的说话,但甫一见着云冲波,一肚子说话却都飞去了九宵云外,居然连半句也想不起来,只是怔怔看着被绑到快认不出来的云冲波,心中甚觉难过。

“你来了就好,我现在这样子没法动,所以只好让二叔去找你,希望你没什么事才好…”话未说完,声音中已显示出明显的衰弱,开始变低,萧闻霜心中暗颤,道:“我什么事都没有…”已不知再该说什么,声中已有哽咽,只再硬撑着说了一声:“公子,对不起…”便再说不下去。

云冲波却低声道:“没你的事,闻霜…我知道,你那时候应该是没有知觉的对不对?后来看到我躺在地上,你其实比谁都意外,对不对…”他声音越说越是低微,萧闻霜已是怔住了。

昨日之事,萧闻霜曾有短时失神,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手屠杀项人及误伤云冲波,但这种事情根本没有道理,又怎能解释人听?她心中也十分苦恼,一直盘算如何能让云冲波“明白”,此刻忽然被云冲波一语道明,惊愕之下,心中更隐隐有一份惊喜。

又听云冲波道:“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那样的事情,我也曾经有过,所以一看见你我就知道,那个样子的你,绝对不是你,所以我才会去阻止你,我知道你不会那样杀人的…”

他重伤未愈,底气不足,这番话说得好不辛苦,萧闻霜却罕见的未加制止,只是默默倾听。

这样子的理解,岂不正是她所渴求?而虽然,此刻大约还只有云冲波一个能够理解,可对萧闻霜而言,她又何尝会在乎其它所有人的判断?

听着云冲波的说话,她只觉心中安宁祥乐,若处清静而不可言,过一时,方才忽然醒觉:“公子的伤势可还没好。”急待制止时,云冲波却又道:“别管我,没事的…”

“最重要的事情,我还没给你说…”

便将自己当初在帝京城外拳斗琼飞花事约略说了,这事萧闻霜早已听他说过,却知道他这般辛苦必有缘由,只是静静倾听。

果然云冲波又道:“其实,我几次给你说到这件事情,都觉得好象忘了什么,可又想不起来,直到昨天,在我受伤时,才忽然想到。”

“在当时,我其实正在努力想要帮你,可又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觉得根本压不住蹈海传给我的力量,身子快要炸开也没法打出去,都快要绝望了,可是,就是那时,忽然有一个声音在我脑子里面说了一句话,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顿了一下,他换成了一种非常清楚而坚定的口气,“那个声音对我说,‘如果不能掌握力量的话,就让力量掌握你吧!’”

说出这句话之后,云冲波如释重负,连口气也轻松了许多,“现在回头想一想,我也不明白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可想来想去,又觉得似乎是一句很有用的话,因为至少我没有炸开来死掉,而既然闻霜你也和我一样失去知觉过,那应该对你也会有用,而且你经我聪明多了,应该能够想出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闻霜,闻霜?”最后两句,却是完全听不到萧闻霜回应,他又没法扭头去看。

他唤数声,方将萧闻霜震醒,失声道:“什么?”方觉自己失神,忙道:“公子,我在。”

又道:“这一句话,真得是好奇怪…”说着语气渐缓,眼光也有些迷茫,似是仍在思考。

云冲波轻轻笑了一声,道:“总之你不要担心我,我命最硬,从小就和狗熊打架,总是一身伤的回家,也没出过…”声音却忽然止住,萧闻霜早知他已又想起檀山旧事,想起云东宪来,暗觉楚然,却终是不便开口。

寂静当中,忽有巨大喧闹声如海潮涌起,云冲波方一愕,萧闻霜已道:“是赵非涯,他把项人俘虏都押到了菜市口,要杀给全城百姓看。”说着眉头又是轻轻一皱。

便听云冲波道:“闻霜,我没事的,你去看看那边吧。”

菜市口的喧闹,来自于黑水兵和民众的争执,虽然不知道事情是怎么起的头,可当赵非涯的亲兵介入制止时,已经演变成几十名士兵和上千名民众在对骂扭打的局面。

若在平日,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金州,黑水军便位于统治体系的顶部,而屯戍卒的地位则还要低过普通的百姓,但,此刻,亲眼目睹了黑水兵的一次次惨败,更在此前一天才遭到项人入城荼害的百姓,对黑水兵的尊重已是廖廖无已,再加上黑水兵的心情也因前日的惨败和今天的久久待立而糟到极点,才会出现这种在太平时日里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亦是到了这种时候,赵非涯才长身而起,眼中暴射出慑人的厉光。

(是时候了!)

“闹够了没有!”

怒吼中,寒光闪过,伴随着崩塌声以及灰尘飞舞,当赵非涯自五丈高台上飞掠下来的同时,他亦同时挥出他的横江,在地面上割裂出巨大的伤口,将黑水军和民众强行分开。

被他这一槊之威所摄,两方的骚动都得到暂时压制,但看到那些愤怒的眼神,虬张的青筋,看到那些跃跃欲试的冲动和盘旋不去的怒气,只要稍有常识的人都明白,一切,并未平息。

赵非涯却漫不在乎,反手提槊,立身在两造当中,睨视来去,冷冷的道:“谁还想打,我陪。”

方怒喝道:“怎地这时都成好汉了!有种的就去打项人,自己窝里斗算什么东西?!”说着回手戟指,戮向正被五花大绑,一字排开跪在地上的项人俘虏,怒道:“他们进城来的时候,你们都躲到那里去了?!”

一片寂静当中,却终于有人忍不下去,大声吼道:“他妈的有什么了不起?老子如果手里有刀,一样敢和他们干,至少不会被人家百十人就杀的那么窝囊!”

赵非涯霍然回头,冷笑道:“你说什么?”

那说话人身量甚高,不过二十来岁,一脸的桀傲不忿,见赵非涯发问,更不怯懦,用力将身侧几名正拼命拉扯着他的老者挣开,大声道:“我说,别装球攮的样,老子要是也有刀有甲,一样也敢去干他娘的!”

赵非涯大笑道:“好,好!”忽地手一挥,只听一阵惊呼,人群哗然散开,就见一柄雪亮长刀插在那青年面前地上,刀身犹在轻轻颤抖。

“拔起它,跟我来。”

丢出六字说话,赵非涯早转过身去,大步走向项人俘虏,那青年楞了一下,忙也将刀执出跟上,只走路时手还有些轻轻颤抖。

当萧闻霜和云冲波知道这一切时,所有的事情都已结束:他们没有看到那青年怎样抖着手去用刀刺项人俘虏,也没有看到项人俘虏是怎样突然挣开了绳索和他扭打在一起,他们没有看到赵非涯怎样冷笑着阻止了手下的涌上去帮忙,也没有看到那青年是怎样在刀被夺走的情况下,用牙齿硬生生咬断了那项人的颈管,他们没有看到那青年带着怎样迷茫的表情从血泊中抬起头来,也没有看到赵非涯是怎样大笑着发出命令,将其余的所有俘虏都这样交给城中百姓们去处置。

…以及,其它一些命令。

他们只看到了命令的结果:他们看到满城的青年男子都因赵非涯的命令而狂乱,看到黑水军的武仓被打开,被分发给每一个愿意领取武器的人,看到领取了武器的人在街上聚众横行,高呼着赵非涯的官称,看到他们被一一的登记姓名,被划分成伍,按照赵非涯部下的指挥,开始带着亢奋的神情冲上城头。

“这有什么用?”

因为其的坚持,云冲波被搬到了能够看清城内情形的高处,虽然身上仍然捆得一动都不能动,却不妨碍到他拼命的眨着眼睛和困惑的发问。

“…我也很奇怪。”摇着头,萧闻霜带一点困惑的说着。

曾和项人交过手,云冲波当然知道那是怎么样的一支军队,面前这些年轻人虽然神色兴奋,也有着大概是足用的血勇,可是,白刃相见血纷纷的残酷,云冲波并不相信他们能懂。

如果在野战中对上项人,他们至少要付出二十比一的伤亡,就算是有着城守之利,萧闻霜也不认为这个比例能够被压到一比十以下。

“可能还不止。”闷闷的,马伏波这样说着。

身为有数十年年行伍经验的老将,他的估计当然比云萧两人更加可靠,这,也使两人更加想不明白。

素质上相差如此之大,这些青年们根本没可能起到改变战局的作用,既是如此,赵非涯又为何要行此无用之举?

“但,这却的确是有用的,有很大的用处。”声音忽然变得很奇怪,马伏波的眼睛变得迷离,似是看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这个样子,会把城中百姓的立场改变,从‘旁观’变为‘参战’。”

喃喃述说,马伏波的眼前似又见着二十年前,那些真诚相信着他们国主的项楼百姓,是怎样的奋不顾身去将西征大军阻挡,去用他们能够使用的任何手段来骚扰,来阻止这支军队。

“本来我们并没有考虑过项楼的百姓,我们相信只要击溃国主的部队,一切就可平定,可结果…”

作为当初在项楼平定之后曾经留驻当地的武将,马伏波知道的很多事情,都永远不会见诸正式的史书:他曾亲眼见过在买春时被活生生刺死在床上的部下,也见过每天来营中卖水的少年怎样试图在饭菜里下毒,见过枯坐在路边的老妪,眼睛中除了刻毒还是刻毒,见过和和气气,毫铢必究的商人,暗中却把所有的利润和本钱都压上来资助当地残余的叛军…

“战事结束已经快两年的时候,每月都还会有几十名弟兄死掉,无论我们多小心也没用。”

黯然回忆着那段过往,马伏波缓声道:“大多数情况下,百姓是不会介入战争的,反正谁来都要纳粮,可有时候,他们会很认真的觉得这是他们自己的事,对方的军队就是他们的敌人,那个时候…”

(是这样吗?)

努力的转动眼睛,云冲波与萧闻霜的视线对上,发现对方和自己一样,正在努力吸收着马伏波讲述的事情,而同时,他的心中却又涌起了新的疑问:

(可是,照二叔这样的说法,让百姓‘参加’进来的作用,更多的是要在长时间的战事中才能体现效果,但,这里的战斗最多也就再持续几天…)

恍惚中,有风吹过,木叶扑梭,云冲波忽然打个了冷战,又想起来一件事。

(敌人…如果你把别人当敌人,那别人一定也会拿你当敌人…)

倒抽一口冷气,云冲波眼中似已看见恶梦一样的世界:看见那些手无寸铁,或是拿着自己根本还不明白该怎样使用的刀剑的人们,在项人残酷无情的冲击下,象田里的庄稼一样一片片的倒下,看见尸体象山一样高高的堆起,看见腥臭的血自腐肉堆中渗出来,流成悠然的河…

虽然是幻觉,却比现实更加逼真,猛烈的摇着头想要将之驱除,云冲波却忘了自己还被牢牢捆住,只换来阵阵剧烈的疼痛,使坚强如他也一时撑持不住,要惨呼出声。

呼痛同时,云冲波的心中却突然澄定,看着抢上来探视他的马伏波和萧闻霜,他忽然说出了两人都没有想到的话:

“二叔,闻霜,咱们…还是和黑水人合作到底,先把这城守住吧。”

帝少景十一年三月二十二日的早晨,至少在宜禾城这里,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好到让人简直都会忘掉城外还有几千名敌军在虎视眈眈。

抖一抖肩上的凝露,已在云冲波居室外瞑坐经夜的萧闻霜徐徐立起,吐纳一下,只觉六经皆爽,胸中天地澄明,虽然一夜未眠,却不觉辛苦,反觉腋下风生,有飘飘之意。

(公子那一句说话,到底是从那里听来的,难道是前代太平的遗智…)

默默估量着,萧闻霜轻轻侧首,听清着室内云冲波的呼吸之声缓慢而均匀,心下甚安,知道他体内并无伤患,现下狼狈都是外伤,数日便可小愈,又听着外面有沉重的脚步缓缓接近,便敛敛衣服,道:”马先生?”

便见果是马伏波应声而入,面色甚为疲惫,只看萧闻霜一眼,便道:”夜来辛苦萧姑娘了。”又苦笑道:”白忙了一夜,那些项人居然一点动静也没有。”

萧闻霜欠身道:”先生辛苦了。”心中却有感激之意。

昨日入黑之后,马伏波忽然说不放心城守,便将云冲波托付给萧闻霜看护,自己径自提刀离去,果然就一夜未归。萧闻霜自然不负其托,在云冲波窗下守候至明--她当然半点辛苦也不觉得,倒是早早就被她以”公子该歇息了”撵回去的小音,颇又探头探脑了几次,直到月近中天,方才悻悻的睡了。

”禀将军,昨日城中军民伤损单子已理出来了。”

”唔。”

答应一声,赵非涯并不抬头,一手将册子接过,草草翻翻,便交于身边副将,道:”依这单子理清出来,与现在编成民军的目录对一下,凡有至亲长者殒伤的,优先安排到阵前…”一边便挥手道:”下去吧。”

那手下却停了一下,欲言又止。

赵非涯早警觉过来,住手抬头道:”怎么了?”

半个时辰后,城东,一段昏巷内,赵非涯半蹲在两具一俯一仰的尸体边,蹙着眉头,在细细察看。

”昨天依将军令,我带五十名弟兄缉察城中死伤情况,一路清考到此,见这两人死的太过蹊跷,便…”

赵非涯忽地一扬右手,那手下立时住口,他沉吟一下,向一直垂在身侧的另一名部下道:”你怎么看。”

那部下面无表情,道:”昨日项人入城,由东门而入,分自西南两路遁出,计杀九百三十七人,伤一千六百六十一人,并无一个伤势类此。”

顿一下,又道:”但前日城北,项人撤走后,亦有黑水兵七人死状类此。”

赵非涯微微点头,道:”很好。”忽一挥手,将先前那手下屏至巷外,方冷笑道:”你认为此人仍在城内?”

那部下道:“是。”仍是面色木然。

赵非涯嘿嘿一笑,道:“好了,回去罢。”走了几步,又道:“将这两人从单子上勾去了罢。”

两人看看将要走出巷口时,赵非涯忽又站住,道:“这几日夜间排值只巡大路,不必再理巷道…”,顿一顿,又道:“如再有死人出现,你一手负责,不可再令消息逸散。”那人点头答应中,两人走出巷外,招呼上那名士官,大步流星般去了。

三人去远,黑巷复归平静,只留下几缕似有若无的阳光曲曲折折的射进来,照在两具尸体上:俱是项断骨折,由脖子至胸腹都被撕的血肉模糊,断口处皆毛毛糙糙,极似用牙咬出来的。

“天灵灵,地灵灵,骊山老母下凡尘,老母带来吕祖仙,吕祖授我仙灵丹,此丹非是凡火成,一点元阳用心间…”

“大叔,你到底在干什么啊?!”

看着眼前那一片乱纷纷的样子,饶是云冲波萧闻霜认识花胜荣已非一日,也只好无言,只好目瞪口呆的杵在原地。

此时太阳正高,午时将至,本就不大肯老实躺着的云冲波听到外面人声嘈杂,大为好奇,便央萧闻霜扶他出来看看,却谁想,竟见着如此荒诞的一番景象?

也就是数十步纵横的一片空地上,密密麻麻挤了千来号人,以老者俱多,也有些少年妇人,都仰着头,一脸的崇敬迷醉,瞧着被他们围在当中的那稍高些的木台子。

木台上,自然正是花胜荣,只见他着身素净道袍,前后心皆绘双鱼图案,戴顶晃悠悠的吕祖冠,腰间束道青绦,左手一支桃木剑,右手捏着张黄符,在台上又唱又跳,怎看也不象道士全真,倒像是戏子多些。

云冲波一声喊出,花胜荣一个哆嗦,却忘了右手黄符已然烧着,那小小黄符能多耐烧?只一怔间,转眼已烧到他手上,立听一声惨呼,便见那方才还神气不可一世的大仙已开始捧着自己的右手,在台上惨呼着蹦来蹦去,那台子又不甚多,他只蹦了几蹦,已蹦到边上,只听哗喇喇一阵山响,花大仙已然跌落平阳,在那里呆呆的七荤八素去了。

突兀的变化,却不失滑稽,至少,看在云冲波和萧闻霜的眼里,都只有想笑的意思,可是,下面的事情,却使他们完全笑不出来。

短暂的安静之后,那些人的视线开始转向两人…那视线,怎么看都不算友好。

“这两个家伙不是好人,他们打扰仙人作法,一定是仙人刚才警告过的恶人!”

对视当中,也不知是谁突然这样振臂一呼,便见群众一呼百应,纷纷攘臂呼叫,朝着两人涌了过来。

***

“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贤侄,我也没有想到你会突然跑出来啊!”

不停的抹着汗,花胜荣的身子已似缩成了平日里一半大小,看上去居然比当初小音初次露面时还要来得可怜一些。

“哦,你说你是龙虎山下来的大道士,你说你做一场法事,烧出来丹灰,把这丹灰喝水吞下去,就不怕被项人的马蹄踩到…你这种鬼话他们居然也信?!”

被萧闻霜背着逃了两条街,虽然没有受伤也没累着,云冲波的心情却还是很差,看着花胜荣的眼神,比前几次都要来得凶狠。

“可是,贤侄,就是有人会信啊!”

被他气的七窍生烟,云冲波一时间居然不知该说什么,小音却忽然嫣然一笑,道:“花大叔,您一定骗了他们不少钱吧?”云冲波顿时省起,不觉狞笑道:“对,对,大叔,你不是说怎么都好对吧,那就把你骗的钱都交出来!”转眼间,已有如杀猪时一般的哀号声响起,犹还夹着花胜荣的哭述:“贤侄,你不能这样…再说我也没骗他们,我念的真是南祖金丹大法…”说着还自怀中掏出一本破书在那里晃,却只抖了一下便被萧闻霜夹手夺过,边翻看边失笑道:“倒真是南宗白真人的性命之道,可你刚才念的那都是什么玩艺…”便听花胜荣正色道:“这却不敢苟同,论修道是你强,论传道却还要看我,就外边那些人,你给他们念什么‘一物圆成,千古显露,专气致柔,含光默默’那一定是一文钱也化不到的…”萧闻霜却不再理他,信手将书收了入怀,边道:“这书随你,才叫明珠泥涂…”也不理花胜荣在那里哇哇大叫,提起他领子,信手摔出去了。

他们与花胜荣相识多日,早知此人于怠懒一道直是得之于天,断没有更正之望,对这种事虽觉可气,更觉可笑,再没有认真计较的打算,她将花胜荣一手摔出,向云冲波道:“公子…”却心中忽然一动,住口不言。

云冲波奇道:“怎么…”却见萧闻霜挥手不语,居然又将那本破书从怀中掏出,皱着眉头在细细翻阅,却只翻了几页就一下合起,收进怀里,脸色已有些难看,跟着居然向云冲波一拱手,道:“公子,我出去一下。”便径直走了,搞得几人都是一头雾水。

匆匆而去的萧闻霜,心情其实极为沉重,那个程度…如果被云冲波知道的话,是一定会拼了命追出来的。

(此乃真一之炁,万象之先,太虚太无,太空太元。杳杳冥冥,非尺寸之所可量。浩浩荡荡,非涯岸之所可测。其大无外,其小无内,大包天地,小入毫芒。上复无色,下复无渊…)

在心中默诵着刚刚看到的句子,萧闻霜走的越来越快,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其实,这南祖金丹大法乃是道法支流,地位非高,萧闻霜只是少年时代曾有涉猎,从未放在心中,与中词句久已淡漠,却因方才匆匆一览,忽然想到一些事情。

(杳杳冥冥,非尺寸之所可量。浩浩荡荡,非涯岸之所可测…)

心中默读,萧闻霜眼前似已看见那冷笑着的男子,反手提槊,傲立在九重宫下,万军阵前,却都视同无物,双目深邃,似蕴有可容万物,亦可吞万物的浩浩春水,一旦奔涌,便会将这世间的一切尺寸规矩也都冲碎…

(是了,这段话,正合着他的性情为人,但,如果他的化名是因此而取的话…)

一直以来,萧闻霜都疑“赵非涯”三字乃是化名,但苦思多日,仍无线索,今日机缘巧合,忽地省至道书上面,心意早决,认定其乃化名,可是,若再顺着这个线索再想下去的话…

(此乃,真一之炁,万象之先…)

喃喃心语,萧闻霜忽又想起道德真言。

(吾不知谁子,象帝之先…)

六营八卫禁军,号称二十万之众,其中大小将佐上千,又有轮值入替规矩,萧闻霜虽有疑心,却也没法证实,但是,沿着她此刻思路所进,却只有极少数的目标等在尽头,每一个,也不可能被误读为副车。

(帝,先,摄人气魄,御天神兵,来自帝京,身负密旨,敢募私兵…)

一直以来的种种怀疑,条条线索,忽地纠结一处,构成了巨大的暴风,在萧闻霜胸内冲撞,当最后,那个名字终于清清楚楚的映现在她眼前时,她竟觉体内真气鼓荡,再不能自抑,要猛地双手齐出,重重拍击在身前的残墙上!

萧闻霜的全力一击…便换来连绵不绝的响声,错第倒下的断墙,滚滚升起的烟尘,也引来了好奇的路人和巡逻的军士,但,当看清楚从烟尘中大步走出的乃是“萧将军”时,他们便都识趣的缩缩脖子,各自象没事人一样走远。

他们都看不懂萧闻霜眼中的风暴,那正熊熊燃烧着的风暴。

(一定是他,只有是他,一切才都会吻合…)

(同样姓赵的人,帝少景第二子,帝象先!)

(你,给我等着吧…)

若去掉由花胜荣和萧闻霜分别制造的两起小小混乱不算,宜禾城中便基本算是度过了安静的一天,在兵力厚度骤然增加了很多的情况下,赵非涯亦得以从容安排,将项人的各次冲击一一应付。

在他的精心布置下,云冲波和马伏波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出现,那些民军被分割成为在二十到五十人之间的单位,一一交付到了那些赵非涯的部下手中,而虽然之前他们都只是作为普通的士卒在战斗,但当被分配到手下时,他们却都很快展现出了教导和指挥的才能,很好的使用着这些除了勇气和冲动外再无所长的青年。持续了一天的战斗中,虽然也有总计近六百人的守城军重伤甚至死亡,但比起马伏波先前的估计来,却已经是天上人间。

对云冲波来说,这一切委实是乱七八糟,可对马伏波这样的宿将来说,却立刻就抓住了事情的重点。

“这个赵非涯的部下,每一个都是合格的军官。”

以“老将”的身份作出这样的结论,马伏波神色间略现惊讶,又蕴有敬意。

“统领几百名军官的难度,远远超过统领几百名士兵,而能令这些已有军官能力的人轻掷生死,就更加难比登天。”

神色非常的疲惫,马伏波弓身坐在椅子里,低着头,用很低的声音这样说着。

“这个人,已有统领六军,独当国难的能力了…”

面对这样判断,云冲波哑口无言,而萧闻霜,则是在心里最深的地方,冷冷的哼了一声。

在已经结束的一天中,她和马伏波都披甲出阵,在东门轮流戍守,成功的阻止了项人的数轮攻击,亦得到了赵非涯毫不吝啬的赞美,同时,赵非涯更向她提出,担心对方的高手会趁夜袭城甚至是里应外合,希望她在这一夜能将云冲波交与马伏波看守,与自己联手巡城。当时,短暂的踯躇之后,用非常奇怪的眼神打量了一下赵非涯,萧闻霜缓缓答应了他的要求

此时,天色已昏,宜禾遇袭后的第三个夜晚眼看就要来了。

天黑黑,家家火起,轻烟浮动,无论城里城外,无论是军是民,都开始张罗各自的晚饭。

夜色下,仍然有隐约的人影在街巷间潜行,他们,互相知道或是不知道着别人的存在,但却都有着坚定的自信,相信自己的行动才是一切行动当中最聪明和能够最后成功的。

如果,天上真有诸神在俯视着这已流过和正在流血的城市,他们会如何看待这些自信的人?如果,这些人也都有着坚定的信仰,有着虔诚的祝祷,诸神们又会如何取舍,怎样俯从?

谁知道?

夜色已深。

是快要到子时了,天上的月昏黄着,像一把微微颤抖着的刀,在云间有气无力的滑行着,却什么也切不开,伤不到。

月下,有巨大而黝黑的建筑,犹带着刀箭的伤痕和火焚的黛黑,似是伏尸于地的猛兽,却仍有其的尊严,不可轻侮。

这里,是最早被项人攻克的东三仓,其建筑已经损坏大半,其中粮草也被烧作一塌胡涂,饶是明火已被扑灭,但那些阴阴燃着的暗火,却没法立时尽除,只能由着它们在烧剩的粮草下悄悄酝酿,挤出些轻轻的烟,升散入空。

还在入城之初,赵非涯便安排人手,将六仓周围人家肃清,东三仓因为已经火焚,当前也没法多派人手去抢救残粮,赵非涯便教手下将残火扑灭后隔离此处,再未采取更进一步的行动。

此刻,他正逡巡在这里。

虽曾邀约萧闻霜一并巡城,他此刻却是孤身一人,手中亦没有那长槊“横江”,月夜下,一身轻甲的他外面披了一件罩袍,日间的豪雄之意稍减,反显得多了几分神秘。

一个人,在月下轻轻慢慢,用一种非常小心的态度,在满地残垣间缓缓的移动着,一边还时不时的伸出手,按在那已被烧的发黑,里面只剩下了一堆焦炭的仓壁上。

这样过了许久,方有奇怪的笑意浮现于他的嘴角。

(好家伙,原来是这样子吗…)

“我好象来晚了。”

低沉而悦耳的声音忽然响起,同时间,赵非涯更转作肃容,急速的转回身,向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恭恭敬敬的,执出了无懈可击的晚辈之礼。

“象先谢义父指点。”

轻轻的笑了一声,那声音道:“看出来了?”

赵非涯恭声道:“象先惭愧,若不是义父刻意指点,此刻仍在梦中。”

那声音叹道:“无庸自薄,这种事情原就没人想得到的。”

又道:“你既明白,我便走了。”说至最末几字时,已然袅袅无踪。竟再不予赵非涯发问余地。

赵非涯此刻亦明白对方此次邀约,不过此事而已,既已籍“晚到”使自己单独在此静思,而发现此处机要,目的便达,以那人一向高士风范,自不会与自己多叙絮语。

但他的心中却仍有疑问。

(不好好的当他的高屐名士,跑来这地方喝沙,难道是老头子的把戏,可是,光凭我这个干儿子,不会有这么大面子罢…)

心意一驰便收,赵非涯知道那两人并非自己此刻所能揣摩,更不多费心神,收转心思回来,开始考虑今夜的下一次会面。

(唔,可能还是开门见山来得最好…)

这样想着,赵非涯悄然没入夜色当中,转眼间,此地已又回复到先前的寂廖空落,只偶尔有些悉悉索索的虫鼠之声,将这死也似的安静稍稍打破。

子时一刻,城南,仍然是一片无人的黑巷。

拱起手,赵非涯微笑道:“萧…萧将军辛苦了,半夜巡城,可有所获?”

萧闻霜冷然一笑,道:“如赵将军所料,是什么事也没有的。”

方逼视赵非涯,道:“赵将军深夜邀约,到底有何见教,请明言吧。”

萧闻霜是何等聪明?赵非涯那番子托词便连马伏波也觉得不对,又岂瞒得过她?但她原是个胆大心细的人,又自恃一身技艺实在赵非涯之上,更觉此刻尚是相互协助,共御项人的关头,并不惧他有何不利,便如约而来,在她,实也有想借此反窥一下对手底牌的意思。

赵非涯听她说破,亦无赭色,只呵呵笑道:“萧姑娘果然聪明。”

萧闻霜呼吸一窒,脸已拉了下来,冷冷道:“赵将军。”

赵非涯一笑,举手道:“失礼。”

却又道:“不敢请教一句,萧姑娘和云兄弟的误会,该已冰释了吧?”

萧闻霜眼睛微微收缩,道:“此事与军务无关,谢赵将军关心了。”赵非涯已接道:“其实想我原是多虑,姑娘聪明绝顶,云兄弟正直坦荡,当然是不会有多深误会的。”

萧闻霜再难忍耐,一抱拳,道:“赵将军如无它事,在下告辞了。”赵非涯已急道:“自然还是有事的。”一边又道:“其实,我只是想确认一下,两位确实现在没有什么误会。”见萧闻霜虽然止住脚步,眼光却仍殊为不善,却又从容笑道:“这真得很重要,真得和军务有关的。”萧闻霜面色却仍然呆硬,更不接话。

赵非涯苦笑一声,忽然道:“我想确认,是因为,我这个人最喜欢的是公平较量,最讨厌的却是趁人之危。”

萧闻霜一怔,道:“你说什么?”

赵非涯大笑道:“还听不明白么,我犹未娶君未嫁…”说着已向她伸出手去。神色变作无比认真,“作我的女人,如何?”

萧闻霜失声道:“你说什么?!”声音当中满是惊惶,倒是半点虚假也无。

赵非涯眼中异光暴射,道:“你不知道么?”

“其实当我知道你是女人时,我就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女人,我唯一愿意要的女人,只要你这样的女人,才能和我并肩走上一生一世。”

“你杀那项人大头领的时候,我一直在城上看着,那时候的你,真是太美了,我从来没见过让我这样动心的女人…我不会说话,反正我就是想要你。”

萧闻霜此时只觉手足无措,连话也不知从何说起,口中只是吃吃的,竟一句也说不出来。赵非涯却不必她回答,仍在道:“我由少到大,不是没见过女人,但我从未沾过,因为我希望我这辈子能够只碰一个女人,我不想要那种娇滴滴的女人…”(萧闻霜脑中忽然闪过小音,不知怎地,居然略感自豪,却又觉的有些气苦。)“我想要一个够强的女人,一个能够和我并肩阵前,能够真正帮得到我的女人,一个不愿意只是被当成女人的女人,一个…”

“可是,我从没见过这样的女人,直到遇上了你。”终于一口气说完,赵非涯停下来,带一点喘息,又带着期望,看着萧闻霜的眼睛。

萧闻霜嘴张了又张,只觉得喉口干涩,还是说不出话来。

赵非涯却已又急道:“相信我,我说话皆是出自真心,你…”却见萧闻霜神色愈惶,已有遁走之意,忽然想起一事,又大声道:“你莫看我此刻虽然只是一名小小禁军将领,但它年成就,谁能逆料?至少我自己有信心垂名青史!”却到底阻不住萧闻霜去势,正觉沮丧时,忽听西北方向一声惨呼,直冲云天!

那声音响起的地方距两人所在地方总有数里,又值黑夜,城中道路曲折,但,在惨呼声响起后不足半刻的时侯,赵非涯萧闻霜已皆如大鸟般划破夜空,落到近前!

他们却还不是最先赶到的。

地上已然血肉模糊着两具尸体,一具半坐倚在墙上,一具仰面躺着,一名背对着灰衣人正蹲在死人边上,低头察看,他侧后面又三四步,一名白衣人负着手,正用一种很古怪的神色在上下打量那两具尸体。

那灰衣人的背影,两人均觉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可那白衣人的身份,两人却都在第一眼上便已认出。

(人王,他怎么会在这里…)

骇然的,萧闻霜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是好:天地八极当中,敖复奇丘阳明之家族匡扶帝姓数千年,自与太平道势不两立,张元和身为道师,当然也与太平道势同水火,孙无法高傲强横,一向无意与他人结盟,沧月明独立天下,从不倾向于任何势力,虽与孙无法交好,却也要立三年战约,更不会对太平道有何青眼,释浮图坐禅莲音寺已十年有余,未曾下山半步,在萧闻霜的立场来说,都没必要给予他们什么特别的尊重,唯有这终日沉溺诗酒,总以“风流才子”的面貌示于天下的“孝水人王”王思千,却是张南巾曾特别告诫过,如果遇上,萧闻霜就必须要给其以那种最为尊崇的弟子之礼。

(但,现在,若是施礼,那…那厮还在边上…)

正犹豫间,赵非涯却已扬声喝道:“吾乃禁军副将赵非涯,前方何人?!”(萧闻霜心中冷笑,却也暗惊,想道:“他反应好快!”)果见王思千皱着眉,向这边扫了一眼,轻轻扬手,道:“吾乃琅琊王思千。”他一语出口同时,赵萧两人皆觉四肢似为巨手执住,顿时身子凝滞,不能动弹,却只一闪,就得自由,便都敛衣立着,都识趣未有施礼,更没有开口。

此刻,那灰衣人已从尸体边站起,皱眉道:”这两具尸体死的古怪。”他一开口,两人顿时一怔。

那人居然是马伏波。

萧闻霜正在想着:”他不是看护公子的么?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见马伏波转过身来,不觉又是一惊:马伏波神色竟然极是沮丧疲倦,萧闻霜见他面容,不自禁的居然已想道:”难道公子有什么意外?”

王思千微微点头,右手虚虚指向两具尸体,一放一收,那两具尸体应之而起,浮在空中,缓缓飘到王思千身前,看看距有三四步时便自行停住,王思千左手中指与拇指轻轻一搓,立有白光,闪耀于上下左右,将两具尸体照得清清楚楚,连半点阴影也无,。

萧闻霜只觉一阵恶心,忙自运功压住了,心中犹在想道:”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咬出这种伤来…”

白光照耀下,只见那两具尸体都已残缺不全:一具是自喉咙处被生生咬开,一直沿着胸前撕下去,被连皮带肉的扯开见骨,露出里面的腹腔,却已是空空如也,只有半截肠子还在里面晃晃悠悠;另一具除胸前亦被掏空外,双眼也被挖吃,只余下两个血洞,还在沿着鼻梁向下缓缓淌血,似是死后仍不安宁,还在为了刚才的苦痛而哀哀哭泣。

(如果不是猛兽,那么…)

心中盘算,萧闻霜亦在打量站在光圈内的马伏波,见他神色木然,不知在想些什么,身上由袖至肩,再到胸前鲜血淋漓的涂着,那自是刚才查看伤势时沾上的。

王思千打量一下赵非涯,忽地微笑道:“你很好,可担大任。”赵非涯身子一震,忙躬身道:“人王过奖,非涯愧不敢当。”神色间又是喜悦难抑,又是震惊狐疑,倒真将下级将官表现演的十足。王思千却不再理他,转身向马伏波,皱眉道:“这一位可是昔年西路军中的马昭毅么?”马伏波听他这般说,似觉意外,苦笑一下,方躬身道:“正是未将。”态度却不如赵非涯萧闻霜两人般恭谨,仍是一脸倦容。

当年西路军征破项楼,论功计赏,马伏波受封昭毅将军,食从四品禄,为五人当中第一,但此后他便因赵统赵广事辞官还爵,归隐田园,农耕十余年,自然没谁这般称呼,王思千这“马昭毅”三字一出,莫说是他,便连赵萧二人亦觉一阵恍惚,皆有隔世之感,只见眼见马伏波神色疲惫,衣衫粗陋,一脸的苍黛,手背龟裂,手足关节处都高高鼓起,十足便是一个刚刚从田里收工上来的老农,那里还有半分将军气势?

王思千目光闪烁,将马伏波上下打量一番,方道:“马昭毅还有什么线索么?”

马伏波微微摇头,并不看向王思千,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非涯萧闻霜都觉气氛有些古怪,却又说不出不对在何处,两人都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心下虽然百盘千索,脸上却半点异样都没带出来,皆恭敬垂立,并无半句说话。

王思千沉默一时,忽然长叹一声,神色居然也极为疲惫。

便向赵非涯道:“你小心守住城池就好,这桩事情…我替你料理干净便是。”赵非涯胸口一震,忙扑倒在地道:“未将叩谢人王!”却未及地便被王思千挥袖阻住。

王思千抬首向天,油然道:“你不必谢我。”顿了顿,又寒声道:“不论是谁,竟敢将这种事情作到我眼前,总是不能放过他的。”

马伏波神色木然,只是打量那两人身上伤势,似是什么都没听见一样。一边赵非涯早又道:“未将…”萧闻霜亦欲开口,却不等说完,已见王思千转过身去,边已挥手欲送。两人便都住口,与马伏波一并悄然退走。

方将退出巷外,王思千却道:“那位萧将军…请留一步。”又缓声道:“你们回去罢。”

”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能干出这种事来?!”

为了稳定城中军民心志,也因为已有王思千这天下顶尖的人物承诺料理干净此事,关于”怪物杀人”的事情被封锁了起来,并没有让城中百姓知道,但,这,当然不可能封锁到连云冲波也瞒过去。

伤势仍然未愈,云冲波只能用嘴巴来愤愤一下,其它什么事情都做不到,不过,这还是让旁边的萧闻霜和小音都大为担心,萧闻霜并不怎会说话,小音已抢着有许多柔语温言,要打消云冲波的”英雄念头”。

一边的马伏波,自夜来便始终闷闷着,抱着头坐在旁边,也不知在想什么,任他们三个人叽叽呱呱,一句也不插口。

直到云冲波再次表示说”这简直是禽兽!”时,他才猛然抬起头来,眼光闪动,似是一下子想起了什么,却又有恐惧之意。他脸色变化一闪便灭,仍是一幅木木的样子,却已落入萧闻霜眼中。

适才小音马伏波都不在的时候,萧闻霜已问过云冲波夜来的事情,知道至少直到他睡着的时候,马伏波都守护在这里。但仍是难以除去她心中疑问:出事地方与这处宅子距离还要稍稍远过夜间她与赵非涯相晤地方,以马伏波的身法,为何竟能比两个到的更早,甚至,还要早过那身为天下最强者之一的“孝水人王”王思千?

(除非,他本来就在附近吧…)

但是,马伏波对云冲波的关心绝非虚假,萧闻霜自也看到明白,要说是他看见什么异样人物就会丢下一个伤重未愈,根本不能自保的云冲波追去,那也简直是匪夷所思。

(可是,他一定知道些什么,一定还有什么他知道而我们不知道的东西,正潜伏在这宜禾城的黑暗当中…)

困惑,但到最后,萧闻霜仍然决定没有必要将这些事情说破,在她而言,这一切原就与自己无关,只要马伏波对云冲波有着无害的心意,他到底招来了什么强敌或是有什么黑暗中的友人都没关系。

更何况,萧闻霜现在还有得是让她头痛的事情。

(那家伙,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对萧闻霜来说,夜来惨案最大的好处之一,就是让她得以从那一瞬间的尴尬当中脱身,让她不必逼着自己去想一个得体的回答。

说来荒唐,可萧闻霜自己明白,若那是赵非涯想要攻击她的一种战术,他实已成功了一大半,那一瞬,萧闻霜完全是陷入了手足无措的慌乱,若是赵非涯趁那时突然发难,至少能要她半条命去。

(唉,如果那确实就是他的战术,才是再好不过了…)

只觉得浑身无力,却又担心露出形迹,萧闻霜不动声色的将两手交绞一处,用力压迫着虎口,来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却忽然心中一动,偏脸看时,正见着小音正若无其事的托盘冷茶飘然而去。又听着云冲波正在絮絮叨叨的向马伏波述说在金州闯荡事情,正说到怎样南下欲取青州,又笑道:“说起来,那些黑水兵的头儿也真笨,随便弄把假刀说是青釭,都能骗他一大堆银子,要是真见着二叔你的宝贝,还不…呃,对了。”

晃晃脑袋,云冲波终于想起来自己一直影影绰绰的疑问是什么。

入宜禾城那一夜,他与马伏波双刀相驳,马伏波掌中刀碎不堪用,那固然是因为他此刻功力已然非凡,却也因为马伏波所用之刀与蹈海本就不能相媲。

“咦,二叔,这些天怎么没看见你的青釭呢?”

听到这个问题,马伏波似颇意外,却却似早有准备,摇摇头,淡淡道:“失散在乱军中了,大概是便宜那个黑水兵了。”又道:“大概也不认货,不然也该有些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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