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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少景十一年正月初三 午后,盛京城内

新年方过,城中喜气未消,过往行人识与不识,都抱拳道声”恭喜”,虽然脸上仍满写着一年为生计奔忙的辛苦,虽然心中仍怀有对下一年口粮的忐忑,可,在这一刻,那些东西却可以被暂时放开,在这一年当中对夏人而言最重要的节日里,欢乐与希望,才是被放在第一位的东西。

白雪混着泥污的街道上,仍遍布着炸碎鞭炮的残屑,虽已有一些店铺下板开张,却只是少数,占到八成以上的店铺,会等到正月十五,亦即是名为”元宵”的佳节之后才开始营业。

城作四方的盛京城,边长五里,乃是冀北第一大城,最早为了屯兵戍边而建的城池,时至今日,仍有着极重的军塞痕迹:城坚垒厚,遍植箭楼自不必说,城中最为高大醒目的建筑也与内地诸城完全不同:并非佛塔法刹又或是风流名楼,而是五座分据城中各处要害地段,都以巨石垒砌,高十余丈,能够监视城中任何角落,也能以箭雨压制各处要道的守阁,守阁的内部都掘有水井,设有粮储暗仓,可屯足供千人食用一年之粟,在盛京城早期的历史上,便曾有过外城被项人大军趁初冬降雪时攻破,守将引残军分守诸阁,苦斗五月,缠住项人主力不能南下,终于等到入春雪融,冀南大军开至,里应外合,将三万项人铁骑尽皆灭杀城内的光荣纪录,也曾有过因守将的怯懦,而在尚有可战时主动弃城,引军众及自己的家人亲信退入守阁,将满城民众丢于敌手屠戮的耻辱过往。

白驹过隙,光阴荏冉,如今的盛京城,已有约一千年未尝过城陷滋味,近数十年中更是根本就未经刀兵,那五座曾经目击过无数光荣,无数悲伤的巨石守阁已是遍爬岁月痕迹,更渐渐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更多是代表和负载着”历史”的它们,如五名历遍繁华,曾经潮头的老者,漠然俯视,俯视着盛京城中的一切悲欢争斗…

设立于平原地带,盛京城距长白山约有七十里左右的距离,山中虽震,盛京城内却几乎没有受到影响,事实上,除了少数有心人之外,大多数的民众几乎都没有察觉到发生于长白山中的这次异变。

而,其中的一个有心人,此刻,正呆在盛京城中离”天”最近的地方,亦既是五大守阁中的”中央守阁”顶层,背着手,皱着眉头,看着外面的天。

地震发生于约莫一个时辰之前,从那之后,他就一直呆在这里,皱着眉头,看着外面。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等待”别人”的动作。

等待是枯燥的,但他不在乎,整整一个时辰的等待中,他除了起初对部下发过几条简短的命令之外,就一直默默的注视着外面,脸上没有任何不耐烦的表情。

他早已习惯等待:在他到目前为止的生命中,他几乎一直在等待,从俯首贴耳,等待十四年后终于找到机会,毒杀亲父夺位;到甘心屈就,等待六年之后终于找到机会,以精兵突袭,将同为冀北老牌世家的”香田韩家”连根拔起,他总是在不停的等待,随后,一瞬间的爆发之后,便又进入新一轮的等待。

他早已习惯了等待。

一直以来,在教育族中的精英子弟时,他总是会说:

“人生在世,只有两种状态,一是等待,一是收获。”

“强者可以立刻收获,弱者必须耐心等待。”

“所谓成功,就是有足够的决心与耐力,肯于去用九十九次的等待去换取那一次收获。”

日光投进,照在他的脸上,那是一张已经须发尽白,布满皱纹的脸,两只眼睛虽然有神,却已被风刀霜剑雕刻出的无数深沟埋没。长白公孙家第五十五任家主,公孙伯硅,他已经是一名六十二岁的老人了。

守阁的顶端仍是相当宽敞,是一个边长两丈左右的方形,在公孙伯硅的身后,阴影当中,还坐了一个人,峨冠博带,仪态甚伟,须眉都已皓白,似也极有耐心,只是静静坐着,并不说话。

脚步声响,一名青衣方士快步而进,垂手恭声道:”回将军,住在苏方客栈内的那几人,已于方才自北门出城,向山去了。”

听到这个消息,公孙伯硅的嘴角微微牵动了一下,道:”很好。”

“便知会下去,依先前布置行动罢。”

那方士低声道:”是”,看了阴影中那人一影,却不再说话,快步退走了。

阴影中那人微微一笑,道:”公孙兄,令下似乎有些担心呢。”

公孙伯硅并不回头,只是冷冷道:”纬台素来心细如发,虑事最周,既知帝京’十三衙门’有人在此,又岂会安枕无视?”

那人微笑道:”不过是一名二等宫监,再加上一名秘书省从官而已,也会让刘先生这般担忧么?”

公孙伯硅蓦然回头,扫视那人一眼,目光如电,却缓声道:”角里先生好大口气,连’十三衙门’的人也视如等闲,难道真觉得咱们这些个谋划能瞒得过内庭那位老公公的耳目么?”

那老者”角里先生”呵呵一笑,慢慢起身,却道:”公孙将军稍安勿燥啊。”

“仲老公公固然是出了名的耳目遍天下,但咱们两家在此地的合谋向来都是两家的最高机密,仲公公虽然了得,却也终究还是人身,没可能真得无所不知吧?”

“再者说了,如今天下大势,冀州早在孙无法掌中,政令不至关外,陛下便当真不悦将军,又能怎地?”

说话声中,噪杂声,脚步声,及革铁撞击声音已自下面传来,角里先生移步窗外,向下看了一眼,笑道:”好军容。”便不再说话,只向公孙伯硅微一拱手,便转身而去,将至门口时忽又止步,回身笑道:”公孙将军,在下还有一事不解。刘先生既能知道那两人来此,为何却掌握不到他们落脚地点了?”见公孙伯硅默然不答,却也不以为忤,只是一笑,便自去了。

直又过了近一杯茶时光,先前那青衣方士”刘纬台”才又推帘进来,道:”回将军,刘家的人已去远了。”

公孙伯硅微微点头,道:”很好,请那两位大人进来罢。”却忽听一个极为难听的声音道:”不必请了。”

“咱家已到了。”

说着话,两名黑衣人已推开刘纬台,昂然而入,当前一人相貌干瘦,神色高傲,并不施礼,只拱一拱手,便道:”公孙将军,你做得好哇。”

那两人进来时,公孙伯硅早已转过了身,待那黑衣人一说完,他早已抱拳恭声道:”公公客气了。”

又道:”方才言语中失仪之处,请公公见谅。”

那黑衣人大刺刺的一点头,道:”公孙将军一片忠心为国,咱家自然明白。”

“仲老公公有话:此事机重,关系大局,请公孙将军妥善处置,既然将军心怀君皇,那咱家也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仲老公公另外有话:此事若成,公孙将军便为国之功臣,休言永镇北疆,便出将入相亦只等闲,又言此地为将军镇所,我等人地不熟,不得胡乱插手,一切皆由将军自行斟酌处置。”

公孙伯硅在那黑衣人说话时,始终抱拳凝立,神色恭谨,直到那黑衣人说完,方又忙道:”这个’请’字,真是不敢当,未将身为帝臣,效力者本份也,只因孤处不敌,故有许多虚委求存之举,只要公公能够明白未将一点心意,代为禀知仲公公及皇上,使知伯硅苦衷,未将便感厚爱,功臣云云,未将却真是消受不起。”

又道:”未将两名从弟已先率军入山去了,未将随后便去,便是倾尽公孙家点滴之力,将长白山翻做向下,也定为陛下办成此事。”说着咳嗽一声,刘纬台早见机踏过,将两个小小玉盒交在那黑衣人手中,口中笑道:”两位大人此来辛苦,我盛京僻处雪原,没什么好东西孝敬两位大人,只一点点土仪,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那黑衣人先前面色绷得甚紧,至此方有微驰,缓缓点头,道:”公孙将军忠心为国,真是精诚可鉴,在下回京后,定向陛下明言。”又宽言数句,方昂然去了。

目送两人出门,公孙伯硅的脸色忽地变得极为难看,冷笑道:”两头没用的废物,十三衙门堕落至此,还有何可惧?!”

刘纬台一边早躬身道:”回将军,移子与何当两个已将军马提点妥当,将军立刻便可领军出城。”

又道:”角里先生已也带人出城,但,那位云先生,却还留在城中未走。”

公孙伯硅大步如迈,走向门口,口中一边道:”不用担心,他是预备对付那头阉狗的,少顷必也会出城,你只管照看住城子,莫去惹他就好…”说着已去得远了。

片刻之后,盛京城中惊忧再起,在公孙伯硅的亲自指挥下,总数约一千左右的骑兵及五千名步兵以长蛇阵出城北向,理所当然的,这又在旁观的民众当中掀起了一阵新的惊疑与鼓噪之浪。

…另外,还有一个插曲。

盛京城中最为高档的酒楼上,最为精致的一间雅室里面,血腥气横流,压制住了酒香菜味。

两具尸体倒卧于地,脸上犹还带着惊恐与不信,周身被开了数十个口子,伤口都极薄,却极深,如用若纸快刀剐得。

“废物。”

喃喃说着,那凶手在两人身上踢了一脚,将两人怀中钱物搜出,悄然去了,却正是当初曾在金州与云冲波一会的云飞扬。

而,他却也不知道,在他离去之后,在捕快与忤作们大惊小怪的赶来之前,那雅座的门帘已先被掀开,一道锐利的目光,在将室内的一切细细打量之后,又悄然退走,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果然,正如仲公公所料,刘家,已开始赤裸裸的展现他们的反意了…)

“啊呸呸呸呸!”

边跳着脚,边使劲的吐着嘴里的雪水,直到好受了一些,刚刚才从一个大雪堆里钻出来的云冲波方停止动作,看向周围。

一眼看去,远处仍然是高大的雪峰,形状却已完全不同,在更加陡削或是扭曲的同时,更显得高大了许多,周围则忽然多出了两道巨大的断崖,形成一道宽百来步的蔓延雪谷,在群山当中宛曲而进。雪谷当中,除却雪堆断石之外,也乱糟糟的堆积了许多被地震摧击而下的残松碎木,动物尸首,看上去,真是说不出的疮痍景象,却又自有一种雄壮天威之美,使人不自觉得心生畏敬之意。

因地裂而成的断崖上还未来得及凝冰积雪,赤裸裸的向着这荒绝雪原,高近百丈的断崖,峭险难攀,青黛诸色依原本的石带走向分布着,深浅不同,构成了巨大而诡异的图画,似太古之初狂欢的众神,因触怒天帝而被镇压,直到沉睡了千百万年之后方才自地下回复,开始窥视这崭新的世界。

将近百丈,几乎是直立而起的断崖,中间鲜有可以攀援的细碎起伏,正是诗家所谓”猿猴欲渡愁攀援,使人对此凋朱颜”的最佳写照。

…而,非常不幸的,云冲波,他正好就落在了这雪谷里。

(天哪…)

当终于明白到自己在方才的地震中被抛进了这巨大雪谷里的时候,云冲波只觉得两眼发昏,简直就想一头撞到地上,再昏过去算了。

(欲话说得好,救人救到底,杀人杀到死,既然老天你没让我摔死在地震里,那为啥不行行好,干脆让我落在雪谷上面啊…)

可是,当事已至此的时候,自怨自艾很明显就是最没效率的着法,长叹完之后,云冲波也只好打起精神,开始设法寻找离开雪谷的道路。而,这时,非常奇怪的,他竟不自由主的首先想起了萧闻霜。

(如果闻霜现在赶回来的话,可要急死她了,不行,我一定要想法赶快上去…)

这样想着的时候,云冲波的手本能的收缩了一下,确认到了蹈海仍然握在手中,虽然在这种时候,有刀没刀似乎没什么区别,可是,有蹈海在手中,还是令他感到放松了许多。

随后,他听到了声音,听到了从雪堆爬出和跺脚抖衣的声音。

(还有别人掉在这里?太好了!)

似乎有些幸灾乐祸的想法,却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在这种几乎能够令人”绝望”的背景下面,知道还有人和自己作伴,无论怎么说,都确实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回过头,云冲波本准备打一个招呼,可,一声尖叫,却把他的准备全部打散。

“你…也掉下来了?!!”

尖叫的主人,当然是云冲波已经认识的云台少女,而尖叫的对象,却不是他,而是另外一名刚刚才从雪堆中钻出来的独臂青年。三人当中,他亦是唯一一个能够保有从容气度的。

以微笑回应了少女的尖叫,他简单打量了周围一下,便大步走向云冲波,将他的右手伸出。

“在下曹奉孝,云兄弟,咱们可真是有缘啊。”

帝少景十一年,正月初三,长白山中,云冲波初遇曹奉孝,在这一刻,两个人都没有想到,虽然只是客套话,可,这句话,却堪称两人此后关系的最佳写照。

亦敌亦友,纠缠不休,”太平天刀”与”独臂智麟”的半世恩怨,从此刻起,终焉启动…

将周围的环境检查之后,三人终于确认了他们是雪谷中仅有的活人,而此时,三人亦已通过姓名,虽然起初还有一点犹豫,可,当孙雨弓发现到云冲波对于她或曹奉孝的名字根本没有任何概念后,在略感失落的同时,也有些欣然。

(真好,终于遇到一个完全不知道我是谁的傻小子了…)

原本来说,在对周围环境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固守待援似乎才是较为可靠的选择,但,当余震来袭,雪谷震动,更有大量雪块自上方滚滚而下时,虽不情愿,三人却也只好逃向雪谷的深处。在这过程中,曹奉孝亦曾向天空放出一支烟花讯号,希望可以与现在仍不知下落的九曲儿曹之四,曹文和,取得联系,却没有得着任何回应。

至于孙雨弓,能够借此将史文龙等人远远抛开,高兴犹还不及,又怎会主动联系?曹奉孝自然识趣,根本不提此事。

背对雪崩狂奔出将近三里之后,三人方才放慢脚步,略为安了些心。在这过程中,自幼行猎山中的云冲波自然优势大展,跑的最快,一力担起开路选路之任不说,更还数次回头相助两人:三人中跑得最慢的是曹奉孝,若不是云冲波连扯带扶,他几次都几乎要被雪崩追上,孙雨弓虽然身形轻灵,却也有一次险险被崩落的乱石砸中,全靠云冲波及时拦格救下,这自然令云冲波的权威有所上升,而在连连谦虚着两人的致谢时,云冲波的心中,更是大为窃喜:

(三个人中,好象居然是我的功夫最好哎,了不起,真是了不起…)

一直以来,云冲波总是怀着”弱者”的自觉跟随他人身侧,无论五虎将还是萧闻霜,都是令他甘心听从的对象,而便是与花胜荣结伴而行的日子里,他也一直都是由花胜荣作尽主张,从不觉得自己可以给这老江湖油子提上什么建议,象这样真正有了”可以保护别人”的感觉,当真还是生平第一次,不觉便有些飘飘然起来。

方才”淫贼”云云的事情,云冲波自然早已向孙雨弓问过,却当不得孙雨弓耍赖有术,见解释不过,竟索性摆出一幅”反正就是不说”的架势,只是甜甜一笑,笑容又是怠懒,又是可爱,云冲波虽隐隐觉着自己方才多半是上了大当,错充了好汉,可一见着孙雨弓那甜美笑颜,却怎也发不出火来,运了半天气,终于还是悻悻收场,只是自己心里恨恨道:”死丫头,骗你爷爷…呃,大叔…呃,还是大哥好了…”方知自己果然没用,便在心中骂人也不敢太占便宜。

他却不知,孙雨弓自幼长于云台山中,孙无法爱如珍宝自不必说,云台诸将更都视之若珠,遍山上下,除一个天机紫薇外,实是没谁能稍加管束,便是有时胡闹的出格,也只是腆着脸装可爱胡赖过去,当真是无往不利,便是沧月明孙无法这等人物也拿她没有办法,区区一个云冲波,又怎会吓得到这堂堂孙姑娘?

曹奉孝见如此,只是一笑,却又怕云冲波心下不快,便和言解说几句,淡淡暗示说孙雨弓出身大家,自幼娇宠,性子便是如此,他见云冲波显是不知孙雨弓来历,言谈间便十分含混,并不点明孙雨弓出身来历。正说间,却见云冲波眉宇间大有忧怀之意,不觉一愣。

却原来,云冲波听曹奉孝提到孙雨弓为父亲所宠,不觉便想到云东宪:他与云东宪失散已近两月,虽然因为自己也时时身处旋涡而无暇他顾,但父子天性,难以臾忘,每每夜深之时,总会萦怀心间,思念不已,如今被孙雨弓之事一引,不觉已又想道:”老爹和几名叔父不知怎样了,希望还好吧…”

曹奉孝问了几句,知是父子离散,大为同情,又见云冲波语焉不详,知是另有隐情,不便多问,便识机住口,又走了一会,见云冲波仍有些愁眉难展,忽然想起一事,笑道:”云兄弟,在下自幼学易,倒还懂些卜测之术,你若不嫌,我为你测上一测可好?”

云冲波尚未回答,孙雨弓耳尖早已听见,转身回来,欢笑道:”好,好,我最喜欢看人算命了,你会算命,怎么不早说…”

若说起来,云冲波其实一向并不怎么信这些个卜筮算测之术,但现下一来委实关心,二来雪谷无它,三来,也抵不过孙雨弓一味纠缠,便笑道:”好,曹兄你就为我算算罢。”

又道:”却不知是怎么算法?”

曹奉孝笑道:”此地偏僻,烧占之物皆无,说不得,只有求测于字,云兄弟你心中想着所欲何事,便在这地上写个字出来,待我测测看罢。”

云冲波心道:”还有什么事情,当然是爹爹他们了。”便拣了根树枝,想在雪地上划个”父”字出来,却觉树枝不大适手,丢过一边,将腰间蹈海取下,试着划了一道,又心痛蹈海,怕被雪水污了,用脚将雪撮开,直见着下边黑土,方用蹈海在地上划出个”父”字来,他自幼便只是行猎山中,文字上的工夫委实不行,此刻心情紧张,手中家伙又不应手,战战兢兢,歪歪扭扭,好容易划出个”父”字来,却是丑陋不堪,上头本是个”八”字头,被他写得粘连一处,似个”九”字,下头那个交叉却写得松松散散,分别两边,反似个”八”字,若非他说自己待要写个”父”字,倒真是不易看得出来。

方才写完,孙雨弓一旁早已大嗤其鼻,云冲波亦觉羞愧,想用脚抹掉重写时,却被曹奉孝止住,笑道:”无妨无妨,这般最好,最能见着真心真性情在里面,如此才测得准。”

其实,曹奉孝一向唯谙兵学智略,只从曹文和曹仲德两人处学了些护身法术,那里晓得什么测算之术?原是见云冲波心中不安,便生一计,要为他宽心,自然不在乎云冲波写得到底如何。他虽不懂测术,却喜心机敏锐,见识广博,又兼口舌一向便给,几句话工夫,早说得云冲波满面欢喜,虽然不大相信,心中却舒畅了许多。

三人一路谈说前行,倒也不觉雪谷寂寞,只是见那雪谷渐行渐深,两侧断崖越来越高,却又不免心忧。

其实若依云冲波意思,早该停步回头,但一来身后轰声不绝,雪石犹坠,二来孙雨弓兴致正浓,恨不得前方再深出一倍,险上一倍方好,凭云冲波这张嘴,又那来本事说服与她了?辛苦博奕数回,无不是丢盔弃甲而回,大为丧气之余,也只好自我安慰一二:”反正这山里到处都没有人烟。地震震成这样,那地方估计也毁定了,闻霜回来当然也不会在那里傻傻的等我,她比我聪明多了,一定有办法找到我的…”

云冲波心地磊落,孙雨弓心无挂碍,两人一路前行,都没什么多余揣想,只曹奉孝一人,大面上也是谈笑风生,全无阻滞,一双眼睛看似漫不经心,其实却一直在四下扫视,未有错失半点细节,心底更早反复计算了无数次,

(“天地乱,龙踪现”,若依此来看,此次的地震便该是最好的线索,只恨一时没法联系上文和,以我的力量,难以查探深入,希望,不会误了义父的嘱托吧…)

沉思中,一种奇怪的感觉,忽地令曹仲孝悚然变色,抬头的同时,他的整个身子,都陷入到一种微微的麻痹当中,却又似有一种极强的渴望与激动,在自他的体内骚起,将他震动。

(这种感觉,倒象是每次与仲德全神对奕时的感觉,可,又绝不是他,只是一种相似…)

困惑的同时,曹奉孝也发现,在自己的身侧,云冲波孙雨弓都是茫茫然然,完全没有与自己相同感受的样子,这样的”提示”,与那种在心中翻滚低唱不休的”冲动”,令他得以很快的向”答案”逼近。

当明白到这竟是那种”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感觉时,曹奉孝那永也带着从容微笑的脸庞,竟也不由得猛一抽搐,幸好反应极快,转眼即已恢复回来,孙雨弓全未注意到得,云冲波虽似有所察觉,却也只是看了他一眼,见没什么异样,也便没有多心。

他们都不知道,曹奉孝的背上,已经湿透了。

(会给我这样的压迫感,好强…是谁?难道会是云台山上的那位先生?还是…)

曹奉孝心中感受极为震撼,近在咫尺的孙雨弓与云冲波两个却全无感觉,只因,在某些领域内,他们便根本连推门而入的资格也没有,这道理,便等于未识人事的婴儿,反而会比行猎十来年的老手更加不惧虎狼一样。

“力量”只是三流甚或更下的水平,曹奉孝并非那种强者型的人物,可,论着智略谋断,他却一向也被认为是可以列入当今天下前二十名的人物。而在三宝一战,他阵前机决,搏计斗智,将董家诸多布置一一化解,更不惜以”王佐断臂”之计自残求胜之后,他的声誉更是扶摇之上,将本来与他并称”邺城双璧”的曹仲德渐渐抛离,开始以”独臂神机”之名响于天下的他,已开始慢慢被人与天机紫薇或是仲公公等人相提并论。他并非自大之人,却也绝不会妄自匪薄,心中数度自行掂量,亦常跃跃有意,只盼能有机会会一会这两名早已成为”传说”的天下智者。却也知道这两人来头委实太大,手中实力也太雄厚,断非此刻的曹家所能招惹的存在,是以也只是想想而已,并未敢有”当真”的念头。此刻忽然惊觉附近竟似有智者如此,更渐渐令自己有”高山仰止”之觉时,曹奉孝,他又怎能不骇然,不惊惧了?

(可是,反正,还是要我先走到你面前是吗?)

疑问着,惊讶着,曹奉孝全神贯注,慢慢得拐过了眼前的弯口。

(唔,好奇怪,这是什么感觉…)

微微的皱着眉,那神色俊朗,羽扇纶巾的白衣青年将注意力从手中的书卷上移开,偏过头,看向那因暮色渐落而开始涂上一种淡淡的黑灰混杂而成颜色的巍巍群峰。

(熟悉,而又强劲,难道,仲达他亲自来了?还是,我那个便宜师弟?可是,他们该都没那么闲吧…)

深思着,他却不会错失掉周围的任何异动,当史文龙与幻姬在暮色中出现时,他早已转过身,伸出手,微笑道:”两位辛苦了。”

与之同时,他的身侧,一名一直低着头,抱着柄长枪坐在地中,如在沉睡的巨汉也微微的动了动身子,嘟哝了声什么,却含混混的,也不起身,旋又不作声了。

史文龙面有惭色,抱拳道:”回军师,文龙无能,未能将少主接回。”

顿了顿,又道:”地震之前,在下其实已将少主接到,却被一个横刺里杀出来的娃儿胡搅了一通,复又遇上曹冶的两个干儿字,旋就遇上地震,少主也在乱中失散了。”

天机紫薇浅浅一笑,道:”无妨,少主吉人天相,决然无碍的。”却似是对那”娃儿”甚感兴趣,细细问了,及听到史文龙说到云冲波竟然晓得孙无法的独门神技”混天七十二变”时,更是大为注意,仔细盘问了,方蹙眉道:”竟晓得大圣爷的七十二变?好奇怪的娃儿,难道,会是大圣爷提过的那孩儿?可是,他现在该…”忽地双眉一轩,叱道:”是谁?!”

与那的喝问同时,那抱枪大汉一弹而起,右手持住枪身中段,向地上重重一顿,立见地面开裂,裂纹如龙突进,直扑向约十丈开外的一处雪堆!

“鬼头鬼脑的东西,滚出来!”

如数桶火药同时炸开般的响声中,那雪堆自中崩炸,雪片横飞,而,当一切重又平静时,偌大的雪堆已是荡然无存,只余下一名身材瘦高的黑衣男子,抱拳凝立。

“弟子仲赵,参见师叔。”

以”赞赏”的眼光看了一下已又懒懒抱枪坐回雪地上的大汉,天机紫薇并未立时开口,而是踱了几步,慢慢打量着那自称”仲赵”的黑衣男子。

那男子年纪并不甚大,只二十七八岁上下的样子,生了张瘦长脸庞,两眼不大,似是睁不开般的眯着,却全没有懒颓的意思,浑身上下只透着一股子精神悍强干的味道,身上黑衣式样十分简单,却是依宫规裁剪的。

“喊我师叔吗?真是口不从心的家伙啊…”

淡淡的说着,却非询问,令那早已准备好开口的男子也微微一愕,方急想当如何应对时,天机紫薇却忽又道:”你们师兄弟有几个?”口气平慢,却已居上,正是长者发问子侄之礼。

仲赵肩头微微一战,终于还是抱拳道:”回师叔话,在下同门三人。”

天机紫薇扫了他一眼,道:”三人?那,你是排行第二的了?”

仲赵身子再战,失声道:”你…”旋又冷静下来,道:”正是。”却已忘了再称师叔。

天机紫薇冷冷一笑,喃喃道:”秦赵高,秦赵高!”

“仲达公公起名字的手段,可真是高明的紧哪…”

仲赵此时已完全恢复,复又躬身道:”公公有话,道先生若对我兄弟名字有所微辞,便教我提醒先生,紫薇二字,可也不是为人辅佐者所当轻用。”

天机紫薇愣了一下,忽地仰头大笑,道:”好,好,说得好!”

复又道:”那未,仲达想来也已教你,若是我问他为何不亲自来此的话,又该如何作答?”口气已是十分轻蔑,竟似已当仲赵是个寻常跑腿带话之人。

仲赵面色不动,微一躬身,道:”公公有话,此地事情虽重,却非全局之务,只教弟子随机应变,成败不责。”

天机紫薇失笑道:”哦?仲达现在竟有偌大口气么?”

“关系天下气运的事情,他竟然说可以’成败不责’?”

复又挥手道:”你很好,去吧。”

仲赵一躬到地,道:”谢师叔。”竟不转身,就这般倒退着去了。

直到他去得远了,天机紫薇方将左手抬起,用那洁白羽扇慢慢拍打着前胸,喃喃道:”‘成败不责’?那就是说,仲达,他已入我彀中了呢…”

复又望向仲赵远去的方向,笑道:”这小子,也很有意思哪。”

那箕坐地上的大汉哼了一声,道:”请教军师,何以只从’成败不责’四字,便知那头阉狗已然中计?”

天机紫微笑道:”无它,只因,那四个字,并非仲达的说话,而是仲赵这小子因不忿于我的轻视,自行造作出了激气于我的。”

“仲达,岂会出此无谋之语?”

那大汉声音微动,道:”军师的意思是?”

天机紫薇微微一笑,却忽然道:”那小子,倒也命大。”

“心机,智谋,反应,都是一流的资质,又能比地头蛇的公孙家还先一步找到我们。”

“只还有一点虚荣,欲争一口闲气。”

“若非如此,方才,我又岂能教他生离?”

复又道:”东方将军,史将军,幻将军。”

史幻两人身子一震,同时抱拳称诺,那大汉亦轰然起身,将双拳抱起,举过头顶,沉声道:”未将在。”

天机紫薇负手转身,环视已渐成深黑的雪盖诸山,淡淡道:”天时,地利,人和,吾已齐备。”

“积蓄十年,静极而动,大圣爷制霸天下的大业,便自今夜而始,只要此间事情料理得当,入夏之后,我云台大军便会有足够本钱攻出冀州,席卷天下!”

他说话声音不快,语调也不算高,却极有感染力,三将均为其说话所动,齐声道:”谨遵军师号令!”

“这是,什么啊!”

首先做出反应的,自是孙雨弓,而虽然云冲波与曹奉孝两个的反应不象她一样沉不住气,却也愣在那里,满面惊愕。

绕过面前的巨大坠石之后,那已蔓延了十数里,也全然没有任何要中断之痕迹的雪谷,竟然…消失了。

取代了白雪断崖的,是两座色作深深赭黄,掺有暗红如血乱纹的阴沉山崖,两崖离得极近,中间只余下一条宽不过数尺的蜿转小道,似是极深,一眼看进去,只见着黑糊糊的一片,别得都瞧不清楚。

那”黑暗”,却又与寻常的暗夜完全不同,竟似是一种活物,一种有着”知觉”,在缓缓运动,盘旋纵横于崖谷当中的活物。

在小道的未端,在目力不能掌握的地方,在那无可形容的黑暗当中,似有什么东西在,有什么在低低呼唤着的东西在。

某些奇怪至不能言说的感觉,令向来胆大无忌的孙雨弓也止住了脚步,更在不自觉中,以”困惑”和有一点点”畏惧”的目光看向曹云两人。

再”自信”和”独立”也好,孙雨弓,她终究还只是一个刚刚满十七岁的少女,固然她的胆子与见识已强过绝大多数的同龄者,可,当遇到真正令她”心生惧意”的存在时,她还是会如绝大多数女子般,自觉不自觉的,去设法在身侧寻找一个依靠。

若是平时,心细如发,滴水不漏的曹奉孝绝对不会错失这类信息,但,此刻,他却完全没有回应孙雨弓的目光。

他已愣住。

(这,这是什么地方?)

全身绷紧如弓,汗无声的将身体浸泡着,曹奉孝的脑中负责管理”危险”的部分正在疯狂尖叫着,若以耳所能见的声音来比拟的话,那强度,大约已足够将满桌的琉璃器皿震成一片齑粉了。

清晰的判断出方才自己所感受的巨大压力便来自这神秘崖谷中,曹奉孝却完全没有因此而好过一点,此刻的他,虽然耳犹在,目犹开,却已听不到,看不见,什么外界的东西都没法感知。

他的”心”,已经完全的没入对面这如创世之初的那种”无限混沌”当中去了…

所以,最先看到崖上刻字的人,是云冲波。

“这个,孙姑娘,你看一下啊,那几个字…我是说,你看,那几个应该是字吧?”

云冲波所指的方向,乃在左侧崖上约三分之二高度的地方,一些似是由人工斫刻而成的纹路,奇怪的结合在遍布崖身的红纹当中,似有字形,却又都屈屈弯弯,更有许多左右宛转,倒勾斜屈之笔,虽然第一眼看上去似具字形,可要细细察看,却又说不出是什么文字。此时已近暮深,那些字纹又也都涂作红色,若非云冲波自幼行猎山野,眼光锐利远胜常人,还当真不大易看得出来。

孙雨弓的底子却比云冲波要好一些,只扫了一眼,只蹙眉道:”咦哦,好象是古篆的样子哎?”旋又举手齐眉,眯着眼,细细看了一下,笑道:”真得哎,好象确实是古篆,记得军师说过,这些个文字早在两三千年前就没人用了,这个地方可真是够老的了…”复又兴致勃勃的道:”怎么一直都没听说过长白山里有这地方,该不会是被雪埋了几千年,刚刚地震震出来的吧…”却见云冲波似有询问之意,愣了愣,翻翻白眼,忽然道:”但你别指望我告诉你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我可也不知道的。”

其实,这古篆虽然早已不用于民间,儒学诸界却一直有所流传,并非失传文字,孙雨弓自幼受学时也不是未曾学过,但她生性飞扬跳脱,只好枪棒弓马,那里肯学文字女工?便是这古篆模样,若非当初乃是天机紫薇亲自教授,她也断没可能记得。却又有些不大甘心,又有些好奇,想道:”那个家伙会不会知道,听说他也很厉害,读过很多书的…”便转回身,拍拍曹奉孝,笑道:”喂,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曹奉孝心神本已尽为对面崖谷所摄,如痴如醉,浑然不觉外务,被孙雨弓拍得数下,方全身一震,回过神来,心下自骇道:”我这是怎么啦?”却不愿多说,只是淡淡几句话带过,便依孙雨弓所指抬头迎望,他底子却是极佳,只一望之下,早已认得,笑道:”这个,是古篆么,瞧这样子,可真有些年头了…”旋又沉吟了一下,道:”最先一个字,象是个’正’,第二个第三个却瞧不大清楚,下面两个似是’意则’…这可奇了,’正…意则。。’这算什么意思?若说是谷名,却又太长了些吧…”

他自沉吟推敲,云冲波孙雨弓两个自是半点也听不明白,只有瞠目结舌的份,孙雨弓正自盘算道:”正…意则…咦,怎地觉得这几个字有些熟悉啊,好象在山上那里见过…”忽见曹奉孝全身一震,失声道:”正不获意则权!”

他话方脱口,孙雨弓已是一拍大腿,喜道:”对啦,就是这六个字!我曾在军师的书房里见过的,不过一直没弄懂是什么意思就是啦。你倒真厉害,竟然这样也能猜出来…”忽听云冲波奇道:”军师?”顿觉失言,嘿嘿一笑,便不再开口。

曹奉孝默默呼吸数口,镇定身心,渐觉平静,将精神摄住,也知道云孙两人多半不知道这六字来历,便缓缓解说了。

原来,这六字却当真是极有来头,初见于三千八百余年前,出于一代兵法大家穰且之口,意指世间原本无战,只为正途不达所欲,故有兵事,是之谓”权”,乃是大夏史上对兵事的最早界定之一,索来深得仁者之可。虽然后来兵界能者辈出,论著迭现,穰且当日所著的兵书早已佚失不存,与史无录,但这六字论断却辗转流传下来,曹奉孝自幼攻读兵书,自然也有涉猎,他记忆力素来出众,若非方才被那崖谷中诡异气氛影响,心力大耗,早已想起来了。

解说完毕之后,曹奉孝浅浅一笑,忽又道:”这地方,我很想进去看看,你们留在外面等我一下,好么?”

孙雨弓却那里肯干?哇哇大叫,不依不饶,定要跟进,曹奉孝虽然智计卓绝,却也拿她没有办法,苦笑着道:”云兄弟…你看,怎么办好呢?”

若说云冲波,此刻一心只要去寻萧闻霜,那里肯多沾事情?这崖谷鬼里鬼气的,他早已看得背上发毛,真是半点兴趣也都欠奉,只他却生就一个英雄性子,见曹孙两人都是执意要进,便觉”他们一个残废,一个女流,这样由他们去,不是大丈夫所为…”一时间英雄气冲撞上来,便道:”我也去吧。”

曹奉孝见两人都决心要随自己进谷,神色间也略略有些为难,沉吟了一下,方苦笑道:”那,也好罢。”

又道:”咱们却要小心些,千万别走散了,我看这地方很不对劲。”两人均大有同感,不住点头。

互相再看了一遍,三人同时起步,迈入崖谷。却不知道,在他们的身后,出现了怎样神奇而诡异的变化…

三人方才进那幽深小道,便有无数奇怪的响声此起彼伏,那高大崖壁如被烟笼雾绕般,渐渐变得模糊,原本应该遍布此地的皑皑雪白,也开始渐渐出现。

很快的,赭黄也好,朱红也好,小道也好,都完全的消失不见,只留下一道犹在向山中继续蔓延而去的雪谷,赤裸着,雪白着,在这山中孤独延展,那崖谷就如一头隐佚多年,出山觅食的异兽一般,有所猎获之后,旋就遁去无踪,只留下三人在雪地上所余的脚印,却在那崖谷方才所在的位置而告断绝,留下了前面一展无绝的连绵白雪,一眼看上去,就如三人走到这里,突然施了什么法术冲天飞去一般,当真是说不出的诡异。

约又过了一个时辰的工夫,梭梭的轻响着,一条身影自雪地上急掠而来,直赶到脚印断绝之外方嘎然而止,失声道:”这算怎么回事?”

此时天色已黑,这人相貌也不大瞧得清楚,只模模糊糊瞧出他已近中年,一口虬髯倒也威风,神色举止中却极为困惑,围着那脚印团团转了数圈,口中喃喃道:”他妈的,这算怎么回事?!”转了好久,方跺跺脚,恨声道:”先复了将军的话再说罢!”转回身,向来路飞驰而去。

直在雪谷中又奔出数里,约至方才曹奉孝为云冲波测字地方时,见数十人影影绰绰,站于雪地当中,那人方慢下脚步,奔至人群前面,向一名约五十六七岁模样的武将拱手道:”二将军。”

那”二将军”正是公孙伯硅从弟,整个公孙世家的第二号人物,公孙升济,地震方作时,他已奉着公孙伯硅将令,率精兵二千火速入山,务要第一时间赶赴震所,缉看有无公孙家谋划了将久十年,苦苦等候的”线索”。他用兵多年,素以神速见称,又善诸般筹措事情,自是此事的不二人选。公孙升济见那人回来,也微微举手为礼,道:”何当你一路辛苦了,可有所见?”

那虬髯客名唤乐何当,与刘纬台,李移子三人乃是异姓兄弟,原本皆是走江湖的风水相士,十余年前投到公孙家门下,因其确有真才实学,又与公孙家世传神巫术颇有共通之处,立得公孙伯硅信重,以心腹相委,富其巨亿,常以曲灌之属譬之,一向都被委以重任,人送一个诨号,唤他们作”长白三羽乌”,此次长白一役,事关重大,公孙家已为之布置筹备将近十年,自然精英尽至,除刘纬台留镇盛京城外,乐何当李移子两人皆随军出城,分头佐助公孙升济公孙纪鉴两个行事。

乐何当喘了几口气,将前路所见禀了,公孙升济大感意外,不住蹙眉道:”脚印…消失了?”又道:”你说那脚印似有三人,一女两男,但,这可会是谁哪?”

乐何当拱手道:”在下一时间也没有头绪。”看了周围一下,又道:”方才那个字,二将军可有头绪?”

公孙升济尚未回答,一个稳重沉着的声音已道:”略有一些了,不过,你最好也过来共参一下。”乐何当听得这个声音,面有喜色,道:”怎么,你也过来了?”公孙升济方道:”正是,我刚才以飞鸽传书告知三弟这边事情,移子兄弟便过来了…”

那边与乐何当搭话的人,正是李移子,他这边厢说话,犹还跪地不起,两眼死死盯着地上那个歪歪扭扭的”父”字,只口中道:”三弟,这个字,你怎么看?”

乐何当呵呵笑道:”怕与你想得一样。”又道:”只可惜老大不在。”

李移子淡淡道:”他不在,咱们两个合力,勉强测测也够了。”

复又笑道:”测字这玩艺儿,可真有些年头没耍了呢…”

乐何当大步走过,口中道:”此处遍地残枝,雪覆山野,原是木为土摧,土被水侵的反克之局,这字却是着意破雪见土,复以金器所划,正合着扭反转逆的意思。”说着右脚微动,将一根残枝踢开,正是方才云冲波弃下的,口中续道:”为者若是有心五行格局之人,也便罢了,若是无心所为,便是天意,足证此字当依正格而解。”

李移子并不起身,只盯着那字,右手连连虚捏掐算,道:”以时度之,此刻当以坤方为本,然大地方覆,故取其反。”顿了顿,又道:”然此人写八若九,写爻若八,便是反意之行,看其字法,纯出自然,则以易测之,仍当取其正。”

乐何当站住脚步,道:”以金为格,土又生金,更是在反克之局中强行破局拨正,以此看,写此字者,其父,当为大金之格,主富贵。”

李移子道:”九者小畜八者比,小畜者,密云不雨,风行天上,主君子,以懿文德,可知此人当下正是无所施及,待物而发。”

乐何当摸摸下巴,道:”金格锐坚,出土生水,然强置于此反克局中,是四望无托,暗危潜伏之局,可知此人虽然目下得意,却必有潜忧未去。”

李移子沉声道:”比者,吉,无咎也,不宁方来。主下顺从,可知此人方经恶斗,收服不佞。”

乐何当又道:”此字植根后土,然此地方经剧变,土非自然,可知此人与写字者必非天伦自然,若非父子离散,便是义收螟蛉。”

李移子沉思一下,道:”比与小畜虽然相邻,却究非同卦,如今强入一字,或当有所联系。”

乐何当道:”此字笔画断续,似有艰险,可见此人暗忧一斑:本来火能生土,此处既然五行倒逆,便主自土取火,可知此人将有火劫…”说着声音已渐渐犹豫,沉吟道:”这个,却不该是’将有火劫’罢?”

李移子此时也面有难色,迟疑道:”比与小畜两卦当中,只二测相同,一者九五,一者六四,九五帝数,非人能配,自不会是,可依六四取解,却是一者从上,一者上合,那…那岂不是南辕北辙的意思么…”

公孙升济虽为武将,却终是家中世传巫统,自小里耳渲目染,也懂得不少,两人推算他听着也大约明白,并不须旁人讲解。听到这里,见两人困惑,便笑道:”自古天机莫测,不可甚解,两位何求务尽?”

“止以测定之数来看的话,两位可有共识?”

李乐二人听他这般说,对视一眼,李移子缓缓起身,道:”已有了。”

“受字者,属大金之格,极富极贵,方经险滩而挫不服,当下仍有隐忧。”

“书者与其虽称父子,却非血肉。”

公孙升济目光渐转阴冷,道:”这样的人,一时之间,我却只能想到一个。”说着右手伸出,在空中虚划一个”曹”家,道:”两位怎么想?”

李移子躬身道:”二将军见得极是。”

“只怕,’九曲儿曹’当中,已有人潜入长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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