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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

“干什么?”

“我有个问题。”

“问吧。”

“你,难道不从来对自己感到失望,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心吗?”

“咦,为什么?我不是很好么,又有吃,又有喝,还有一个很舒服的座位,而且被抢走的钱也已经还给我了…对了,贤侄,你们那天走的匆忙,还丢了些钱在客栈里面,我代你收起来了,你还要不要?不要的话,我就留下了…”

“我是说,你真得不怕我立刻掐死你吗?!!”

“…”

说归说,云冲波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因为,他也明白,至少,就现下自己的境遇来说,要和花胜荣翻脸,就只会更加不利。

虽然,这个境遇,根本就是花胜荣造成的了…

耳边,马嘶声又响起,几天来已渐渐听熟了它们叫声的云冲波,立刻听出了其中的不对。

(嗯,好象很开心的样子,可是,还要有半天时间才会给它们喂料,那么说,难道,它们快要到家了?)

(天…)

一想到这里,云冲波再没心情与花胜荣纠缠,弯下了腰,两手抱头,样子十分沮丧。连马车突然颠簸了几下,几乎将他的头撞上车顶也没有反应。

(那个疯丫头,逃来逃去,还是逃不过去,终于落在她手里了…)

六日前,两人自石林离去,沿着那地图所指大路向阴山方向而去,那想到,只走了三天,便被大队项人骑兵追上,将两人团团包围,却不为难,只是让两人随他们回头。

自觉早该将项人的事摆脱,云冲波对这意料之外的追兵相当困惑,直到,直到一个满脸堆笑的中年男子被那些项人揪出来,确认一下是不是找到了正主儿,他才突然明白过来,明白到为什么项军能够准备的判断出他们的去向。

“可是,贤侄,他们实在很可怕,刀子亮亮的,绳子粗粗的,箭头全都好锋利好锋利的…”

“所以,你就把我们出卖了?”

恶狠狠的笑着,云冲波不住的搓着双手,盯着花胜荣,另一边,萧闻霜虽然一直木无反应,可只要云冲波一个示意,她绝对不会对花胜荣有半点留情,这一点,两个人都清楚的很。

“贤侄,你不要这样看着我好不好,很可怕的样子…”

说着似乎是害怕的话,花胜荣却仍是嬉皮笑脸,摆明了一幅”我无所谓”的无赖嘴脸,云冲波虽然气结,却又好笑,那拳虽握得紧紧的,却果真是打不下去。

“再说,贤侄,我也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

“我一直都很感兴趣,在你们逃跑时,你有没有信任过我,指望我不会告诉项人你们是要取道阴山逃掉?”

“这个,说实话,我倒也真是从没抱过这种幻想了…”

颠了几下之后,车行渐缓,花胜荣扭过身,将头伸出窗外看了看,道:”到补给营啦。”

又笑道:”这是最后一个歇脚地了,再有四十里地,便是项人大营所在,贤侄,你这点风流罪过,可也该是遭报应的时候啦。”

云冲波大为窘迫,道:”什,什么风流罪过,你胡说什么…”见萧闻霜妙目流盼过来,竟也似有疑问鄙夷之意,心下更急,道:”闻霜,你别听他胡说…”

萧闻霜却不为所动,只微微躬身,道:”在下信得及公子。”

白了花胜荣一眼,又道:”谋利小人,不足为信。”花胜荣大感无趣,嘴里嘟嘟哝哝的,却不大声说话了。车内顿时静了许多。云冲波闷了一会,大感无聊,忽地想到:”还是下去走走罢。”

那些项人虽然将两人迫回,态度间却尚算客气,这马车算得宽敞不说,对两人约束也不算紧,每逢停车时,两人还可下车走动,只不得离车太远,但云冲波一肚子担忧闷气,萧闻霜素来冷静,都没这心情,倒是一次也没有下过车。但眼看目标将近,云冲波心下忐忑,便想下车走动一下,也算是散心。他既下去,萧闻霜自然跟着,花胜荣却不愿下来,两人也不理他。

塞北之地,所谓的”歇脚地”九成九是十分简陋,无非是些东歪四倒的小屋凉棚,多半只是因为有水源而设,此处也不例外,一切建筑皆是围绕仅有的三眼水井而设,却算是规模较大的,除却最好的一口水井专供军用之外,余下的也有几张棚子大路朝天,当中歇了不少行人。

云冲波与萧闻霜走动之时,身后自是少不了紧随不放的几名项人骑兵,几人无可奈何之下,也只好当作不知。

其实一路以来,萧闻霜已多次向云冲波提议,设法劫马逃走,但那些项人极是小心,实是找不着办法,他们中虽是没什么上得台面的好手,总数却有将近二百来人,都是些精熟弓马的青壮汉子,在这草原大漠之上,两人道路不熟,马术亦不行,除非将他们尽数杀尽,否则的话,便是逃得一两日,也必会被追上。两人几度计议,总是想不出办法。

至于当日之事,云冲波倒也不是没有对萧闻霜说过,但纵出无意,瞧见一个女子洗浴总不是什么光彩事情,他支支吾吾,总是不好意思说明,再加上一个花胜荣在那里插科打诨,胡说八道,委实头痛,却喜萧闻霜为人冷峻,慑得住花胜荣,又早打定了主意,只认云冲波一个主子,管他什么事情也好,都只当必是别人不对,倒也为他省下许多口舌功夫。

自那日石林事后,云冲波本还有些不知如何相处的意思,萧闻霜却调理的极快,当天未黑时,已经若无其事起来,举止间一切如常,只再绝口不提那事,便如什么都未发生过一样,只是言语渐少,甚至还有些回到最初几日光景的模样,反将云冲波弄得有些失措。

(唉,女人,总归是女人啊…)

嘴上说是在闲逛,云冲波心里却到底还是担忧很快就要面对的事情,踱了几步,不知不觉间已将脑袋耷拉下,盯着地面,口中道:”闻霜,你说,这一次,咱们,会不会…”

“闻霜?”

以往云冲波只要一开口,萧闻霜无论他说些什么,总会答应一声,以示尊重,云冲波也奇怪,现下忽然听不到萧闻霜开口,心下大奇,想道:”闻霜怎么啦…”抬起头时,却见萧闻霜定定看着西边,神色间竟有些古怪。那边亦有一口不井,却小得多,是过往散客所用,云冲波也探头看时,却只见五六个项人坐在那里喝水,那有什么异样?

“闻霜?”

萧闻霜忽地回过神来,忙道:”公子,对不住,在下一个走神了。”云冲波再问她如何走神时,她却只说这几日劳顿略过,有些不适,并不多说什么。

云冲波听得萧闻霜身子不适,顿时大为担心,只是在想:”闻霜一身好功夫,比我犹硬,我都挺得住,她怎会弄到不适?可不要是那一天被那敖老头连打两记,落了什么后遗症…”便忙拉着萧闻霜回车上,又教她要多喝些水,却浑忘了再问萧闻霜走神之事。

所以,他也没有看见在萧闻霜眉头一闪而过的阴翳。

(是他?但,怎么会?现在这个时候,金州应该正陷入混乱当中,他该正是不可开交的时代,又怎么会有闲情来访大漠?)

(不会,是冲着公子来的吧…)

“哎,贤侄,说真的,你是不是该谢谢我才对?要不是我,你现在可没有这么舒服吧,有吃有喝,住得又好,连衣服也换了新的…”

“闭嘴!不然我这次真得要动手了!”

没好气的答着话,云冲波苦着脸,抄着手,来回的转着。

…从三人被带回到依古力城外的项人大营算起,这已经是第四天了。

这四天中,三人只是被困在项人大营当中,不得随意离去,却未受到任何敌意对待,吃喝俱佳,当初留在城中的衣服钱物也全数发还,但,除却第一天沙如雪神秘兮兮的露了一次面之后,便再没有其它项人高层出现于此过,四天来,三人竟似被人遗忘了一般,就被在项人军中养了起来。

(他妈的,真他妈的…)

本来最怕的是见着沙如雪后被她百般折辱出气,可,现在,云冲波却觉得,就算是被她折磨一番,也好过这样不死不活的等待。

(他妈的,那丫头,她到底在搞什么花样…)

当云冲波头痛欲裂时,萧闻霜也正陷入沉思当中,只不过,她所想的东西,却与云冲波完全不同。

(这几日间,项人兵马渐增,四方来者更似多有身份高贵之人,瞧起来,项人是准备在此大会,那未,下面,他们会有什么举动?)

(虽然他们成功暗算了真人,虽然有巨门这叛徒的合作,可,要将太平道完全控制,令金州境内安宁下来,还是要消耗掉大量资源,最起码,如果没有完颜家的配合的话,只靠对巨门死忠的那部份道众,根本不可能将南下的道路全部封锁,将所有的消息与迹象全都控制,但,这样搞法,再加上先前为迷惑真人而自边境调回的部队,金州的边防必已严重受损,换言之,此时已是项人入寇的最佳机会,虽然寒冬不利兴兵,但,面对一个几乎空白的边防,他们真能忍得住吗?)

(连大海无量也都到此,可见这次的讨论已波及到了相当大的范围,而如果真有举动的话,也就决非小事,如果,真是穷项人全族之力南下的话,金州,只怕不妙啊…)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该怎么办?)

目光闪动着,萧闻霜心动如电,将所有对已有利的资源与对已不利的情况一一过滤,一一分析,想要推算出一个”办法”,但,有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面对目前手中几乎全无资源的窘境,萧闻霜虽不甘心,却也只有承认,纵然最坏的估算成真,自己恐怕也只能当一个旁观者,没办法改变些什么。

(可恶,若果我还是天蓬贪狼的话…)

恨恨的想着一些已明知是不可能的事,萧闻霜更不会在这种”空想”上浪费多少时间,竭尽她的智力,她仍在设法去找,去想。

(目前,我们只是行动自由受到限制,而从目前来看,他们似乎对我们并没有太大的敌意,那未,再过一些时日,或者会有更多一点的”自由”也说不定,那时候…)

(“他”会来到这里,是否是因为我的”猜想”?而若是那样的话,与”他”联手,会否可以取得更好一些的收获?)

(但是,与”他”联手,那就等于说…)

犹豫着,萧闻霜陷入到了更深的”沉默”与”思考”当中。

当萧闻霜深思时,离她直线距离约有七十丈左右的一处极大帐篷中,欢宴正酣。

这是一次典型的草原之宴:总共不到二十名的客人均有一张自己的小小矮桌,上面摆着整袋的马奶酒和盐巴椒粉等等调料。桌摆成圆,圆心是一团熊熊烈火。四名精赤上身的汉子各提着一只肥羊,在火上不住翻烤,旁边立着四名男童,手中都提着闪亮解手快刀,只看那几名烤师眼神行事,一得示意,便手起刀落,将烤的恰到好处的肉块片下,快步如飞,送至各人桌上。虽则各人身上亦都佩刀,却有人仍嫌麻烦,便是直接下手持肉,另一手拿起盐块在肉上擦上几下,下口咬落,油汁飞溅中,再用大口马奶酒送下,吃相虽然难看,却自有一股粗豪痛快之意。

那四人皆是项人当中最顶尖的烤师,这火又生的极旺,可宴上客人却吃得委实太快,竟是肉至盘空,并不喘息,若非是火堆周围还有十数个艳装舞娘正在纵情急旋,吸引了许多注意力的话,这帐篷中早已经是出现一群人流着口水眼巴巴的看那未熟之羊的尴尬景象了。

只不过,与那相比,一群人流着口水,眼巴巴的看着舞娘的样子,也很难说得上到底好在那里就是了…

虽然吃相难看,谈吐粗俗,但,若细细看时,便会发现,正围坐在火堆旁的人物,每一个也都有着强壮的身躯,锐利的眼神和自信的气派。

强壮才能抵御风沙与寒暑,锐利才能发现水源与恶狼,自信才能统领部下与奴隶,这三样东西,原就是每一个项人头领都必须拥有的,更何况,现在聚集在此的,至少也都是一方大族之长?

居于正中尊位的,自是大海无量无疑,位他左手的是条看上去四十来岁的壮汉,秃着头,披着件淡金色的肩甲,似是坐不惯身下椅子,竟将左足也蹬在椅上,右手揽了一大坛酒在杯中,只是不住狂饮,倒不怎么吃肉。右手的人年纪大些,已有了五六十岁模样,满面皱纹,脸色十分阴骛,佝偻着身子在慢慢喝酒吃肉,但偶一抬首,便见他眼中精光绽放,绝无衰老皱态。

垂手侍立于两人身后的,竟还有沙如雪月氏勾二人,单凭此,那两人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那秃头大汉的下首坐得乃是金络脑,他身侧有一名四十来岁总管打扮的男子陪笑侍立,金络脑却对那男子甚为尊重,虽不强他坐下,但一应酒食取用皆是自为,并不敢如其它桌上诸人般教身后侍众代劳。

酒至半酣,肥羊见骨时,那壮汉看看大海无量,嘿嘿笑道:”大海汗可尽兴么?”

大海无量微微一笑,道:”多谢沙木尔汗的盛情款待。”

那壮汉”沙木尔”放声大笑,声音极是洪亮,连整个帐篷也都被震至摇动,灰尘瑟瑟而落,下面那些客人没有防备,有几个被洒在身上,便有些不悦,却不敢发作,只看看沙木尔,并没有谁说话。

大笑声中,沙木尔朗声道:”多亏长生天的庇佑,让四方的朋友们来到我沙木尔的草原,分享我的酒食与盐巴,现在,各方的尊贵客人们,对我沙木尔的招待还满意吗?”

轰闹声中,坐在沙木尔对面那阴骛男子站起身来,右手按在胸前,含笑道:”草原上的百灵都知道,在沙木尔汗的帐篷中,永远有最醇的美酒和最热的火炉,与沙木尔汗的舞娘相比,我阴山月氏族最美的女奴亦只象是头牛跟前的病牛。”

那男子说话极为客气,沙木尔却不敢坦然受之,忙也丢下酒坛,站起身来,亦是右手按在胸前,道:”天上有和太阳一样美丽的月亮,地上有和阴山一样雄壮的月氏,能够让月氏塔合汗坐进我沙木尔的帐篷,乃是我沙木尔的光荣。”

又道:”塔合汗既然看上了这几个女人,她们便是我送于塔合汗的礼物。”说着一招手,那几名舞娘早已知机停舞,一齐拜伏下来,娇声道:”参见尊贵的塔合汗,愿大汗的身体如青山一样长久,愿大汗的目光如雄鹰一样高扬。”

塔合呵呵笑了几声,道:”沙木尔汗的盛情,我收下了。”

又道:”我这次西来,其实也带有一些礼物,正好今日各族头人和最为尊贵的大海汗都在这里,就请沙木尔汗赏光收下我阴山牧群的一番心意如何?”说着已自怀中取出一卷绸轴来,下手诸人却都怔住了。

此次项人各族头领大会,原是一年一度的例会,目的本是商议明春各族边界处水草分草事宜,并且分说一下今年几处争端的是非,这也是大海无量在大漠沙族,阴山月氏勾族和河套金族三族襄助下所立规矩,目的是减少项人因争夺水草牧场所兴的内斗,只是,各族可汗犹在半路时,金州之变消息传来,众皆震动,方才改议南下之事,如今大会已开至第三日上,三天来塔合一直含含混混,不表态度,那想到,今天却忽地抛出来一份礼物?金络脑第一个面色微变,心道:”这老狐狸,敢是看清形势,要表态了?”又见大海无量面无表情,心下更忧”难道师父也知道此事,还是师父先已向他暗示了什么?”

这几日来,诸头人争吵不休,态度已渐渐表明,沙如雪之父”沙木尔”乃是主战派当中的首领,金络脑及其族中智囊”金日碑”则是力主慎重行事,不主张在这寒冬之日仓卒兴兵。月氏勾之父”月氏塔合”与三人之师”大海无量”却是听多说少,态度甚为模糊。项人氐族虽众,但多年融合吞并下来,早已无复当年千宗万族之况,真正有力量在整个草原上扬名和得到尊重的,统共也只有不到二十族而已,而在其当中,这四族之力合在一起,便已占到全体项人的六成,与他们相比,余下的力量若不能联盟,便的确是可说不值一哂,实也分别依附于三族旗下,是以几日争执下来,焦点实已渐渐变作沙金两族对阴山月氏族的争夺,虽不明说,两造却都明白:在此僵持关头,月氏一族支持谁家,这几日的争执便可说已有结论。

沙木尔的心智远远不若金络脑,金络脑心下已有定数时,他犹还是一脸错愕,道:”塔合汗,你这是…”塔合却已将手中绸轴含笑递出,他怔了一下,已回复常态,接回交于身后一名族众,道:”念于大家听吧。”

那人已有了近五十岁年纪,唤作巴克,长于文字,心思亦好,一向在沙木尔帐中任总管职务,极得他信任,他见沙木尔递来,便双手接过,展开了,看了一眼,念道:”为表示塔合汗对尊贵的沙木尔汗的尊重,今送上公…”刚念了四个字,忽地噎住,满脸惊讶,溢于言表。

沙木尔有点不耐烦,道:”怎么啦?”巴克忙道:”没,没事。”手却犹还有些发抖。

塔合微微一笑,神色间似有得意之情。

“为表示塔合汗对尊贵的沙木尔汗的尊重,今送上公牛一千头,母牛一千头,一岁的小牛一千头,送上最好的骏马三千匹,送上一万只羊,送上二十车的绸缎与铁器,送上三车盐巴,三车砖茶…”

只念到一半,包括沙木尔在内的大多数人都已惊至目瞪口呆,巴克所报出的数目,已堪与多数规模较小的整个氐族的财产相媲,象这样的一份礼品,在过去的草原上,还从来没有人听说过。

能够面不改色的,大海无量自是一个,金络脑也是,他先前虽有失惊,但随着礼物的一一报出和帐篷中此起彼伏的惊叹,他反回复了他的平静。

(如此厚礼,决非仓卒而定,这老狐狸必定谋划已久,那样的话,他的目的,只可能有一个…)

想得这里,金络脑不自禁的抬起头,看向沙木尔的身后,虽不情愿和没有预料,可,那一瞬,他确是清楚的感到了,何为”担心”和”懊悔”,何为”啮心之痛”。

(他妈的…)

“…送上以黄金包裹的巨大帐篷五顶,除以上物品之外,再送上整个格尔泌草原,以此表示塔合汗对沙木尔汗的友谊与尊重。”

听完最后一句,沙木尔再坐不住,满脸愕然,嘴张得大大的,道:”塔合汗,这,这,你这是…”

塔合哈哈大笑道:”怎么,沙木尔汗对我的礼物不满意吗?”沙木尔听到这句,方才如梦猛醒,连连摇头,咧嘴笑道:”那,那里,这真是,你这真是…”只是笑,却总也说不清楚意思。

喧哗当中,大海无量微微一笑,道:”来自阴山的苍狼可汗,你所送出的礼物,是我们项人历史上从未听说过的丰厚。”

“那未,一向以豪爽著称的大漠之鹰,又该以怎样的回礼来显示他的慷慨和高贵呢?”

塔合露出一个恭敬的笑容,向大海无量躬身道:”大可汗的说话,总是这样充满智慧,和洞见到我们每个的心底。”方向沙木尔道:”尊贵的沙木尔汗,奉上这些礼物的我,只想从你这里求取一样东西,一样沙木尔汗最心爱的东西。”

沙木尔犹还有些糊里糊涂,道:”什么东西…”沙如雪却忽地面色飞红,跺脚道:”爹!”月氏勾也是面色微变,显是先前并未想到塔合的目的所在。

塔合哈哈大笑,道:”怪不得人人都说,沙木尔汗的女儿,有着比百灵更为动人的美丽,还有比雄鹰更为锐利的眼睛。”

方道:”沙木尔汗,我塔合在这里,诚心诚意的向你请求,请给我的阴山以光荣,让它可以迎娶到我们整个草原上最美丽的公主。”

金络脑面色大变,浑将平日冷静尽忘,几乎便要拍案而起,大呼不可,却被一股安宁而稳定的力量压在肩上,竟起不来!

低低的,一个冷静的声音送入他的耳中:”少主,不可以啊…”

金络脑本就心机深沉,方才只一失惊,早已回复过来,心道:”碑叔说得对,现在不是表态的时候。”

又想道:”勾哥之前什么都没提过,看他样子,似也不知情,想来这老狐狸是替他那小儿子求婚的。”他一想起那人,脸色虽不露什么,心中却不自由主,便有一股鄙夷之情。

果听塔合道:”…为我的二儿子,月氏迷都,求娶沙木尔汗的掌上明珠。”这句话再说出来,便连月氏勾脸上也有怒意,却不敢发作,怒意只一闪,便强压下了。

沙木尔尚未回答,沙如雪却早发起脾气,一步冲前,道:”爹,这么急着赶我出门么?”沙木尔愣了愣,道:”当然不会…”还未说完,沙如雪已大声道:”我还不想嫁人,你们大人说些大事情,我也不感兴趣,别把我卷进去好不好?!”说着一摔手,只见红光展动,竟已夺门而出!只留下一帐篷满心尴尬,强作笑颜的面面相觑。

混乱中,每个人都不自禁的将眼光投向帐篷的出口,所以,就连一向最是心思细密的金络脑也未有发现,在那一瞬间,有阴狠的寒光,在苍老混浊的眼眶中闪过。

(反应如此强烈,恐怕先前所判是对的,那丫头,果然已有心事了…)

突然其来的冲击,令每个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也令每个人都多少感到些无趣,所以,很快的,这宴会便草草收场,虽然最后沙木尔还是收下了塔合的礼单,但,在大多数宾客的眼中,那一瞬,沙木尔的表情,却实在不能说是开心。

因”意外”而几乎”发怒”,更强烈感受到了自”担忧”而生的”焦躁”。在强撑着以仍然堪称完美的笑颜与应酬向大海无量,沙木尔与塔合一一辞退,又和几名一向与金族交好的头人寒喧说笑,并将他们在后面的会议中应持的态度暗示之后,金络脑的”耐心”已几乎完全耗尽,当终于回到金族的驻地之后,他连金日碑很明显的希望与他深谈的示意也不愿理睬,以”我累了,有事明日早起再议吧”的说词将他简单屏退在了帐篷外面,独自踏入他的起居帐篷当中。

帐篷中,应他的要求,已将所有灯烛与取暧的火炉一并熄灭,只留下一个最深沉不过的黑暗与寒冷,在这样的环境中,他反能将心情略略平静,回复到他一贵的清醒与锐利。

所以,他立刻,便发现到了黑暗当中的不对。

“谁?”

虽惊,却不乱,冷然发问的同时,金络脑不退反进,以一种极慢而极稳的步法,缓缓迫向那令他”警觉”的角落。

“我?”

轻笑着,一道白影自黑暗中转出,当金络脑看清他的样子时,索来沉着的他,竟也因震惊而退了半步。

“…是你?”

“对。”

微笑着,那白影走近金络脑。

“我,一个说客。”

“而现在,朋友,你可肯就这样听我说上几句话,还是要立刻将帐外的众多金族精英唤进来,将我这说客乱刀分尸了?”

次日清晨。

“呼,自由的滋味,可真好啊…”

用一种几乎就是”感动”的语气,云冲波长长的叹息着,还不停的伸着懒腰。旁边,花胜荣正在忙不迭的大力点头赞成着,萧闻霜虽然仍能维持着她一贯的矜持,但,从她眉稍眼角那偶一闪现的喜色已够看出,她至少也有着与云冲波同样的欢喜。

…因为,若从两人被项人骑兵在草原边界堵回算起,失去自由的日子已经持续了整整十一天,十一天了。

“哈,呼,哈,呼…”

似乎觉得连空气也是”自由”时的味道才好,云冲波用力的长长呼吸,每一口都是既慢且长,竟似连话也不舍得说了。

旁边,微笑着,金络脑似是极有耐心的等着,脸上连一点不耐烦的意思也看不出来。

今天早上,金络脑带着一种极为温和,极具亲和力的微笑,来向三人宣告,过去的种种事情,都只是误会,三人被强制剥夺的自由,现在便会奉还,除此以外,他更还托上一盘金银之物,作为对三人的补偿。

这几天来已积了无数闷气,云冲波自非几句道歉说话便能满足,但,当萧闻霜另有打算的不肯再作纠缠,和花胜荣从第一眼看见那满盘金银便再不肯将目光移开时,无形当中已被孤立的他,也只有徒呼奈何。

(唉…)

不过,这一切,当云冲波终于能够以”自由”的身份去张开双臂,纵情的去拥抱晨风时,他便觉得,都是值得的了…

(终于,可以从那个疯丫头的恶梦里面解脱了…)

按照金络脑的解释:当初马市一战之后,沙如雪将花胜荣擒下,拷问出了两人所踪,随后布置人马,衔追两人去向,将之擒获西归,人人都以为云冲波必定大有苦头可吃,却谁想,不知怎地,沙如雪事到临头,却又似是有所顾忌,并没认真对付两人,只是软禁而已,金络脑等人虽然心中纳闷,却一向知道沙如雪处事任性,并不敢开口劝阻。

相当简单和有技巧的说法,令萧闻霜听在耳中时有微微的不悦和怀疑,但听在被关了这许多天,早已暴跳如雷的云冲波耳中时,却真是深得我心。

“对啊对啊,我早就以为她是个疯丫头了…呃,你为什么这个脸色,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

苦笑着,金络脑把话带开,谙于说话技巧的他,只轻轻的几句话,便将话题从这上面移开,向云冲波暗示说,关于那天的事情,并不怎么光彩,包括沙如雪以及月氏勾和他自己在内,都不想更多人知道,对外只说是有一点点误会,希望云冲波可以配合,不要露馅。云冲波城府不深,又心无杂念,倒未觉着什么,更是急于离去,只是一迭声的答应。萧闻霜却是心中暗凛,想道:”这厮口音纯正,用语娴熟,显是在我夏人文化上颇下过一番苦功,所志非小,不可轻视了他。”

可最后,金络脑的补充说明却还是令云冲波大失所望:虽然并没恶意,但,至少,这一段时间里,关于项人大会,以及其它一切事情都是相当高级别的秘密,不能随意传播,所以,虽然三人的行动不会再受到限制,但是,最好还是暂时不要离开依古力城,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自会有专门的安排,让三人可以去往原本想去的方向。

“说穿了,这根本还是和原来一样吗,最多是把牢房扩大了一些。”

与金络脑分手之后,悻悻的在城里晃着,大失所望的云冲波,无可奈何的发着牢骚。

“呃,贤侄,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至少,如果坐几天牢就会有这么多金银可拿的话,我宁愿就被他们关上一辈子…”

“不要拿你这种完全没有操守的人来比方别人好不好?!”

大吼着,趁机发泄掉一些不满情绪,云冲波却想起来一件很奇怪的事情。

“闻霜。你最近怎么没有一开始着急了?”

对萧闻霜来说,逃生之后的第一要务,当然是将云冲波守护,而在此之外,便是设法南下,去寻找到正在南方进行半地下传道的太平三清之一的”玉清”,按照萧闻霜的说法,玉清一直就和巨门都不是很和睦,而他手中掌握的”神盘八诈”则是太平道新生代中最强的术者组合,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能比”天门九将”更难对付也说不定,只要能够让他知道真相,那未,或许至少可以与巨门形成对抗之势,不至于让整个太平道迷失前路。所以,一直以来,她都是相当着急于取道南下,在被项人骑兵迫回时,她的心情之急燥也远远超出云冲波,但,在最近的几天中,云冲波却发现,萧闻霜的情绪竟然慢慢平复,那种对”南下”的渴望,竟似已慢慢消失了一样。

“哦,什么,是吗?”

没想到云冲波突然这样发问,萧闻霜很明显的是愣了一下,随即便以她一贯的风格,淡淡的表示说既然急也无用,那么还不如冷静一点,去观察一下眼前能够掌握的东西。

本来就没什么疑心,云冲波只是顺口发问而已,自然不会对萧闻霜的说话去作深究,更不会去注意窥探萧闻霜神色中有无异常,所以,他根本就没可能读出萧闻霜真正回旋于胸中的心语。

(竟然已到了封锁人员离去的地步,就是说,现在的一切,已经半点也不能让外界知道,会做这样的预防,当然不会是怕黑水兵会越界突袭这里,那未,答案,就只剩下一个了…)

(但,若果,真是如此,我该怎么办?)

“如雪,难道真得对那小子有意思?”

约数十丈外的一处高地上,月氏勾背对初升旭日,负手而立,盯视着云冲波渐渐混入人群当中的背影,皱眉说道。

“绝对不是。”

以一种斩钉截铁的口吻,金络脑说着与平时他那永远留有余地的风格完全不同的说话,脸上已浑没了适才那温和笑容。

“如雪,只是太过’冲动’和’善良’罢了。”

“因为’冲动’,她会不计后果的运用沙族精兵,去把那小子擒回,却又因为’善良’而开始犹豫,不忍心去将那小子认真处置。”

“想要做的,她就会去做,而那事情的影响后果,特别是别人因之而出现的对她的看法,如雪,她是从来都不会去想,去考虑的…”

月氏勾微微点头,道:”对。”

“但,可惜,那却不是多数人的判断。”

“自昨夜起,大多数头人都开始相信,如雪之所以会用那种激烈的手段去拒绝父汗的提亲,是因为,在她的心中,已有人在,而那小子,已经极为荣幸的成为了相当多人心目中的第一人选。”

“所以,那小子,他便危险了。”

冷漠的说话,令月氏勾微微一震,道:”你果然是故意的。”

金络脑并不否认,坦然道:”对。”

“与如雪商量,编造理由让她同意放人的,的确是我。”

“这样,一来可以避免掉对如雪更多的妄揣之辞,二来,那样做,也可以,诱使一些人去采取行动…”

当说到”一些人”时,金络脑的声音放低,看看月氏勾。月氏勾面无表情,就如什么都没听到一样。金络脑停了一下,忽然又道:”其实,如雪,她是一个好女孩儿,一个值得拥有一个好男人,一个值得被好好去爱的好女孩。可惜…”

月氏勾忍不住道:”可惜?”

金络脑淡淡道:”可惜,她却同时还是沙木尔汗最宠爱的女儿,是大海汗最重视的徒儿。”

月氏勾嘴角抽动了一下,道:”怎样?”

金络脑缓缓道:”师父曾教过咱们,夏人有句说话,叫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还记得么?”

月氏勾道:”记得。”便不再说话。

直静默了许久,金络脑方又道:”你怎么想?”

月氏勾目注远方,慢慢道:”父汗到底有什么打算,并没对我说过。”

“当然,我亦不感兴趣。”

“我的愿望,是在阴山下拥有一片自己的小小牧场,每当天气好的时侯,我就带着自己的马进山,去享受一下阴山的呼吸,去设法与它的律动一致。”

“阴山月氏一族的可汗之位,我没有兴趣,亦不在乎父汗会交由谁坐。”

“但,若父汗的打算是将如雪利用,甚至,要将如雪伤害的话,我月氏勾,便决不会坐视,决不会默许不问…”

某处帐篷中。

虽是白日,却因为帐篷遮得极严极密,几乎一丝天光也透不进来,以致帐篷中极度昏暗,若无星的深夜。

黑暗中,有隐隐泛着碧色的眼光闪动,传说中,那正是继承了”大神苍狼”之高贵血统的阴山一族最为自豪的特征。

“…就是这样,今天早上,那小子已被放出来了。”

“唔…”

听完手下的禀报,塔合并没立刻开口,而是将双手交叉握着,用大指顶住下巴,若有所思,过了一会,方道:”你们怎么看?”

听塔合发问,那几人互相看看,当中一个便开口道:”此次提亲事大,咱们既然疑沙小姐与那小子有瓜葛,自是宁杀错,不放过。”

塔合微微点头,道:”你们三个呢?”见那三人也都各表赞成之意,神色间微现失望,又道:”那小子被放出来,是沙丫头自己的意思,还是金小子的手脚,你们可搞清楚了?”

这问话却大出那几人意料之外,都道不知道。

塔合冷哼一声,站起身来,在帐篷中慢慢踱了几步,方道:”去,查清楚。”那几人听他这般说,都是一愣,虽答应下了,却终是忍不住好奇,一个资历最老的便大着胆子道:”请问大汗,这是什么意思?”

塔合睨视那人一眼,冷笑道:”这事关系极大!”

“若是沙丫头放的,那小子便非杀不可,而若是金小子的手脚,那这便是陷阱,是个想让我们去招惹沙丫头的陷阱。”

“去,查探清楚,再来回复!”

那几人诺诺退出之后,塔合一人独处,脸色更加阴沉。

(一群都是废物!除了听话之外,一无可用,都加到一块,也比不上半个金日碑!)

(可恶,若果勾儿肯听我意思的话…)

碧光闪烁,塔合再度陷入沉思当中。

“小子。”

“…”

“小子。”

“…”

“小子!!”

“啊!你干什么?!”

猛然回过神来,云冲波急急忙忙的为自己刚才的失态做着弥补,心中却早不知大骂了几百句”死丫头片子”。

叉着腰,斜斜瞪着他的,正是沙如雪。

今天早上,萧闻霜早早出去,说是要采买些东西。云冲波吃完早饭,正在和花胜荣胡扯,沙如雪忽然到访,连寒喧都算不上的开场白之后,她直接将花胜荣一脚踢飞,要求云冲波陪他到街上走走。

而,当,战战兢兢的两人大着胆子发问,问她到底想干什么时,得到的却是一个令人气结的答案。

“这个,你们夏人应该明白的吧?”

“我不是听说,在你们那里,不是有很多人都会喜欢在逛街时带些什么猫啊狗啊之类反正是会摇摇尾巴汪汪叫,还会跑来跑去给人解闷的东西吗?”

(混,混蛋丫头…)

在心里恨恨的骂着,云冲波却没有办法可想,反复用”大丈夫能屈能伸,我要忍,我要再忍”之类的道理来勉励着自己,咬紧牙关跟着沙如雪出了门,出门时花胜荣却又忽然冒出来,在背后鬼声鬼气的叫道:”贤侄,你可要挺住啊,你一定要记住,就算是一头活狗,也比一个死人要好啊…”几乎令他立时暴走。

(这个丫头,她难道是傻的吗?)

“在这种时候,做这样的事情,你说,我这师妹,她到底是不是傻的呢?”

双手抱在胸前,斜斜倚在一处半掩门扉前,闲闲看着沙如雪耻高气扬的带着云冲波”出街”,金络脑如是淡淡问道。

他身后,那屋中,一个带一点微笑的声音,悠然的答着。

“至少,在这件事情上,在下认为,令师妹的举动,绝对聪明,而且,也助在下确定了一个事实。”

“令师妹,对那小子的确并未动心。”

“哦,是么?”

轻轻点头,金络脑道:”朋友你的口气,似是相当肯定啊?”

那声音淡淡道:”如墨涂纸之事,自然肯定,除非身在局中之人,才会患首患尾。”

金络脑身子轻颤,道:”多谢提醒。”

又道:”那边的事情,布置如何了?”

那声音道:”一切如常,料可如期。”

金络脑点点头,道:”好。”便再不开口,目光回旋,只是追着沙如雪,看着她与云冲波的背影渐渐隐入街巷去了。

(唉…)

在吃到今天的第一百次喝斥之后,云冲波第一百次的想要暴起,想要将自己的愤怒发泄,可,第一百次,他又颓然的将自己压抑,告诉自己说,不行,现在不行,现在的自己,并没有本钱去和沙如雪翻脸。

(丢人,真是丢人啊…)

深深的沉浸在失落与沮丧当中,云冲波并没发现,沙如雪脸上不时掠过的,一种奇怪而神秘的笑;更没有发现,在自己的周围,始终有一些诡密的目光,在若即若离。

此时,云冲波的目光中,只有一种颓废与渴望,一种令他作着毫无意义之来回扫视,却又木然到对几乎一切细节都视而不见的感觉。

就连,当那他本已颇为熟悉的身影落入他的眼中时,他也是木然的将视线移过,直到突然反应过来”好象是她?”时,才又快速的移回。

(咦,那是闻霜?)

(她在这里也有熟人吗?)

想到就做,下一刻,云冲波已经举着手在高声招呼,迎了上去,浑未在意被自己冷落身后的沙如雪那因气结而如蒙霜雪的俏脸,也未看出因错谔而微微失措的萧闻霜那写着一点失惊的玉容。

(这小子,竟然对我这样无礼!)

(公子?!怎会被他撞上!)

二女瞬间心思,云冲波全然懵懂不知,唯一令他有所反应的事情,是那几名快速退走的牧人。

“是你的朋友吗,闻霜?怎么都不打个招呼就走?”

“哦?不,不是的。”

老练的微笑着,萧闻霜解释说,自己并不认识那几个人,是他们主动靠过来向自己问路,又问自己是否想买什么东西,说着又道:”搞不好,他们是看我单身,想或骗或抢什么东西也说不定,倒是多亏公子你来得巧呢?”便又问起云冲波刚才去了那里,不动声色之间,已将话题带开。

云冲波本就不是什么深沉多心之人,更对萧闻霜连半点疑心都未有过,自是不会多想什么,可,当萧闻霜暗呼侥幸时,意想不到的攻击却突然出现。

“草原上的牧民,都是光明磊落的好汉,会怀疑他们有恶心的人,自己多半才有一颗浑浊的心。”

故意说得很响,沙如雪却歪着脸不看萧闻霜,只丢给她半张侧脸。话中那再明显不过的挑衅意味,连云冲波也听得明明白白,一时竟然愣住。

沙如雪今日约出云冲波,本是别有所谋,一上午中,她扯着云冲波将城中几乎所有热闹所在都转了个遍,也算是目的已达,原也未打算与他共食,正在盘算要将他一脚踢开,但现在这种情况,却似是云冲波先行将她丢下,她虽然无心于云冲波,但古来美女多自负,她又身为沙木尔的独女,自幼受尽千般宠爱,万般迁就,身后也不知追了多少项人贵少,那里有过被青年男子这样不顾而去的经历?立时便是大怒,说话也刻薄了许多。

若说沙如雪看萧闻霜不顺眼的话,萧闻霜却瞧她更不舒服:本来两人会有今日境地,皆是沙如雪所赐,萧闻霜对之自是不会有什么好气,而当初云冲波如何得罪了沙如雪,虽然他总是语焉不详,但几番下来,萧闻霜也已大致弄清于胸,虽说确是云冲波的过失,但每一想起,仍是有一股说不出的不爽之情郁结心中,简直可说是”积怨已久”,现下沙如雪竟然先行挑衅,她那里还忍得住?双眉一挑,便想开口,却又暗自虑道:”这儿终是这番婢的地头,若是得罪了她,只怕南归之事又成泡影,古来为大事者不争意气,不必与她一般见识。”便不还口,只是哼了一声,向云冲波道:”公子,快至午时了,咱们还是先回去吧。”说着竟就扶了云冲波自去了,云冲波虽想和沙如雪打个招呼,可一看着萧闻霜面色,不知怎地,竟说不出口,只向沙如雪讪讪一笑,便随去了,沙如雪不防萧闻霜竟有这手,虽想发作,却找不着题目,目瞠口呆的站在路口,竟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两人去了,过了好久,方才回过神来,右脚重重一跺,竟在已被严寒冻至板结的地面上踩出一个深深脚印来!

当天晚上,项人又复大宴,塔合果然又向沙木尔提起通婚之事,但沙木尔似是已被沙如雪恶声恶气过一番,提起此事时只是一脸苦笑,并不深谈,说来说去,只是围着四族合兵,大举南下的事情说话,但塔合却似是打定主意,只和沙木尔一般装糊涂,哼哼哈哈的,并不落实应承,但他说话只是含糊不定,倒也并不附和金络脑主张慎重行事之说。至于大海无量,他始终只是含笑旁观,似是对此事甚感兴趣,却并不开口表态。

这样的变化,在萧闻霜的立场上来说,该是”可喜可贺”,只是,她却没法知道,也正是因此,她才会做下那令她很快就会后悔莫及的”选择”。

一个人,在黑屋内打坐许久,苦苦的长考着,直至月过中天,萧闻霜方才将心意拿定。

(大义为重,现下不能和他纠缠于旧日仇恨,一应过节,留至南归之后再说吧!)

取出上午采买的朱沙,依某种古法涂画在一张黄符之上后,萧闻霜将黄符缓缓团球,揉进手里,也不知怎么一搓,再摊开手时,那黄符已不见了,只一道淡淡清烟自她手心袅袅而起。

黄符化烟时,依古力城中的某个角落,一盆平静的碧水上,忽有旋涡荡起,清烟潜生,看着这变化,一个诡异的笑出现。

(鱼儿都已上钩,是进行下一步计划的时候了…)

次日,对云冲波来说,是个好日子。

沙如雪没有再来滋扰,萧闻霜也没有不知所踪,只有金络脑来了一趟,非常抱歉的表示说至少一旬日内仍不能放两人南归,但当萧闻霜似是已经想开,再没有沮丧或焦躁的表示时,那自也不会将云冲波的心情怎样困扰。

(唉,吃得好,喝得好,仔细想想,这日子倒也不错,至少,比起急忽忽的南下,再卷进那些妖怪的斗法中要强得多了…)

一直以来,云冲波对太平道的认识,几乎可说全无正面形象:自幼便觉他们是邪教,反叛,入金州后又被他们累度劫夺几死,虽然踏足时光洪流的过程中令他对”太平”二字有了些许的认知和尊重,但,当他回到”现世”时,面对的却又是巨门,破军等一干凶神。纵然张南巾实可说是为他而死,但在云冲波的心中,一来自己与父叔失散,流落异域多半该要怪他;二来他原也是对云冲波有所图谋,是以云冲波并不怎样领他的情,特别是当他迟迟不能自蹈海当中取得强绝力量时,他原本还有一点的感激之情,便更形淡化。

仔细说起来,偌大太平道当中,真正能令云冲波心有牵挂,有所在意的,其实便只得萧闻霜一人,而曾见过巨门等人的可怕,他更不想萧闻霜再置身这生死旋涡当中,其实就他真心立场来说,本就不愿萧闻霜再去找什么玉清,斗什么巨门,但他一来不知如何启口,二来生性随遇而安,几番下来,也就算了,现下偶尔想想,更是觉得:”其实在那里都是过年,若是再延耽几日,能让闻霜淡了南下的念头,那倒要谢谢这些项人才好哪!”

盘算的快活,云冲波自是没有发现,外表沉静的萧闻霜,会不时的走到门口,察看外边的情况,更没有注意到,自己和萧闻霜最紧要的随身用具都已被打成包袱,放在了屋里。

直到花胜荣大惊小怪地告诉云冲波,说这屋子被人下了降头,并指着门左地上那些鬼画符一样的文字给他看时,云冲波仍是没有感到什么,只是对他的大惊小怪哧之以鼻;直到萧闻霜忽样出现,只扫了一眼便告诉他们说,这只是顽童的嘻戏,绝对不是符文并用脚擦掉时,云冲波仍是没有感到什么,只是隐隐觉得”闻霜的耳朵好尖…”

可,当萧闻霜将文字擦尽,回入屋中,花胜荣也悻悻的走开,去不知捣弄些什么时,当已过了两个多时辰,天色已经黑透的时候,正一人独处的云冲波之心神,却忽地剧震!

(这,这是…)

其实,这感觉说来并不陌生,自当初离开石洞后,他便会常有这样的感觉,而每一次,都似有什么东西被强行楔入他的脑中,每一次之后,他都会忽然想到一些自己从未听说过的事情,忆起一些自己从未到过的地方。

没机会与张南巾作更多交流,他自不会明白,这便是”不死者”的基本特征之一:数十世生命的经验,已透过蹈海被植回他的体内,而若能得到行家的指点,他可更透过将这些”前生”一一掌握,一一理解去将自己的”完全境界”快速开发,去用最快的速度将力量掌握。

至于现下,却是由于当初张南巾对他施用”读心术”的后遗症。受到张南巾第九级强劲法力的冲击,虽然那些记忆以其近乎”无穷”的特质将张南巾的努力破坏,但也受到了相应的动摇与分化,生成了无数细微之极的”记忆碎片”,而令云冲波时时困扰,不得其解的,正是这些会不时爆裂,化入他记忆当中的碎片。

已有多次经历,云冲波对此已不感奇怪,但,这一次,却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冲击。

(这,这是什么,我,我怎地忽然能够明白到那些文字的意思了,这是怎么回事…)

脸色惨白,不独是为了自己这如同被”鬼上身”一样的现象,更是为了突然明白的,那些文字的真实含义。

(确实,确实不是符咒,那些,那些,是太平道独有的密法文字?!)

当明白到那些鬼画符的真正含义代表着”诸事已备,静侯佳音”时,云冲波的脸色,实在是难看到了极点。

(闻霜,她在骗我,背着我,她到底在偷偷搞些什么名堂了?!)

“咚咚咚!”

似是为了回答云冲波的困惑,在这已陷入安静的深夜中,急促的敲门声忽然响起,不知怎地,云冲波听在耳中,竟觉那声音如暗夜中造访的异客一样,充满了未知与不安。

(会是谁…)

疑问着,云冲波急急掠出,而果然,比他更快,萧闻霜已奔到门前了。

“哗。”

“碰!”

门大开,一个全身浴血的牧民跌滚进来,一瞬间,云冲波也已看清,正是那日被他撞见与萧闻霜说话的牧人之一。

“你,怎么了?!”

惊变如此,萧闻霜也不由得失色,而在她问下去之前,那牧人已强行撑持着,睁开眼睛,说出了一句让云冲波和刚刚奔出的花胜荣都勃然变色的话。

“事已败,速逃!”

(速逃?!什么事情这么严重?!)

被这意外冲击到木然,一瞬间,云冲波竟已失措,而当他回过神来后,便立刻明白到了是”什么事情”会这么严重。

脚步声响,骏马长嘶,刀挥弦振,诸般声音交织一处,化作名为”包围”的巨大恐怖,将这小院完全笼罩,只粗略一听,已可知道外面来的弓马之士至少超过五百,当中更有实力不凡的好手在。

“轰!”

巨响着,四周院墙尽被摧倒,烟尘飞溅中,只见得寒光闪烁,无数刀锋箭头环列一周,指向三人,一名轻甲武将满面怒容,大步而进,扫视了三人一下,冷笑道:”很好,都在这里了。”

忽地挥手大喝道:”儿郎们,这三只比饿狼还疯狂的夏狗,竟敢布置刺杀我们尊贵的沙木尔汗大人,给我统统拿下!”

(什么?!)

因震惊而脸色惨白,云冲波只觉得自己的动作慢了许多,连只是扭头看向萧闻霜,也令他觉得脖子疼痛。

(闻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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