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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一叶扁舟轻帆卷雨残稍觉江天暮

三人走到听不见叫骂之声时,刘过方吁了一口气,笑道:"总算听不见啦!"始向那少年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如何称呼?"

那少年道:"在下肖兵。"

书中暗表,肖兵与苏元分手后,取道北上,原是准备到岳阳一带,买舟东下,不料在酒店中偶然歇脚,却遇上了这等事情,好奇心起,跟了下来。

刘过笑道:"肖小弟年纪轻轻,却是身手不凡,更兼英气逼人,不知是那里人氏?"

肖兵道:"在下是襄阳人。"

陈人杰也笑道:"人杰今日连逢奇人,真是机缘巧合,肖兄弟一向做些什么营生?"

他年纪远较刘过为轻,是以与肖兵平辈相称。

肖兵摇摇头,道:"浪迹江湖,没什么营生。"

刘过笑道:"肖小弟身手不凡,年纪又轻,何不投奔朝廷,为国效力,岂不胜过这般度日?"

这一语却触到了肖兵痛处,面色微变,哼了一声,并不应答。

南宋偏安以来,自岳武穆以降,不知有多少力主抗金的英雄豪杰饱受欺压排挤,郁郁不能得志,刘过见他如此,也不为奇,心道:"想是又一个受了气的,待到江上再慢慢用话打他罢。"

三人这时已走近一个小小渔村,其时风雨一发的大了起来,渔家归港,船户靠岸,江上便连半只船舶也无,唯见一片蒙蒙,不辨江天。肖兵目力虽强,也只能看得十余丈,他虽胆大,心下也自有些惴惴。

刘过与陈人杰却似浑不在意,竟是满面欢喜,去商量租船。

那些渔民一听得他们要在这等天气下江,无不满面骇然,一个个摇头吐舌,抵死不肯,无论刘过怎样加钱,都说不拢,直从村头觅到村尾,方才找到一个光棍,说定给一两银子,又先行将船价押下,他这才肯带着三人向江边而来。

那光棍唤作章伟,甚是健谈,一路上问个不停,又不住说些渔村苦处,肖兵虽是冷面,也吓不住他,倒是那刘过对他所言甚感兴趣,与他攀谈个不停。

小船渐渐摆到江心,刘过摆开三个大碗,各倒了半满,端起自己面前一碗,笑道:"今日能识得这般两个好朋友,刘某极是开心,先干为敬,请了!"一仰脖,喝了下去。

陈人杰肖兵也自将碗中酒饮尽,刘过自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将猪腿割开,分与各人。也给了章伟一块,笑道:"你还要掌船,酒却不敢与你了。"

酒过三巡,肖兵向刘过问道:"方才听陈兄提到猪腿之事,刘兄立时眉开眼笑,小弟却是如在雾中,可能解释一二么?"

刘过听他这般说,呆得一呆,大笑起来。

陈人杰也笑道:"此时情景,仿佛当日,刘兄豪气,想也难也自抑了吧?"

大笑声中,刘过长身而起,右手端了碗酒,左手却将猪腿扛在肩上,走到船头。

肖兵不明就里,却见陈人杰含笑道:"你好运气,且听着吧。"

只见刘过将酒一口饮尽,信手将碗摔进江中,抬起头来,面对滔滔江水,吟道: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肖兵于文事所知甚丰,细细咀嚼词中之意,只觉非独奇诡,兼得雄壮,更将前人诗词化用的了无痕迹,浑若天成,直如鬼斧神工,越思越惊,失声道:"这是刘兄所做么?"

刘过笑道:"正是,小兄弟以为怎样?"

肖兵定定心神,道:"刘兄好手笔,将乐天琴南之诗化身为词,却是全无斧凿之迹,极是自然,以之为辞,了不起。"

又道:"能让刘兄以此等雄词相辞,想也不是常人,这'稼轩'二字,想就是方才二位所说的辛公了?"

此语一出,刘过与陈人杰心下都是大奇。

他们原道肖兵只是寻常市井好汉,虽是谈吐风雅些,但看在他们眼中,那也不算什么,那料甫一开口,所言所议,无不合节,俨然竟是此道中的大行家,但若真是文士出身,辛弃疾领袖江南文坛已垂十年,他怎又全不知道?

刘过年纪长些,先笑道:"不意肖小弟竟也是此中好手,佩服佩服!"

不等肖兵客气,又道:"此词为我在临安旅居时所作,当时辛公招我往见,怎奈有事不能赴约,没奈何以之相辞,那知竟得辛公谬赞,想来真是惭愧。"

又道:"辛公本名弃疾,这'稼轩'二字,乃是他的表字。"

此语一出,肖兵几乎要跳了起来。

辛弃疾?!

斩将于万马之中,立威于千军之前的

辛--弃--疾?!

一时间,周龟年在泰山上说过的话,又一一卷回脑中:

"终是年轻啊,慢慢想吧。待的想明白时,就试着去做,等到能做到的时候,这江湖,就是你们的了。"

自泰山别后,肖兵每日都要将这几句话想上十数遍,却终是解不出其中深意,此刻忽地听到辛弃疾三字,那里还按捺的住?

却见刘过陈人杰都盯视着他,目光甚是古怪。

肖兵定定心神,道:"请问刘兄,这辛弃疾公,可是当耿京耿大侠座下那个辛弃疾么?"

刘过奇道:"正是,你怎知道?莫非你…"立时想到二人年纪相差太大,决非旧识,心道:"敢是耿公旧部之后?若如此,他这般样子倒不奇怪了。"

耿京当日起兵抗金,天下英雄无不景仰,南宋朝廷却畏之如虎,虽也曾有相抚,骨子里却始终视之为匪,耿京身故后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于其南渡旧部全不在意,是以多有郁郁而亡者。

刘过想得此节,心道:"他原来也是忠良之后,虽不知是谁家后人,但若让辛公见到,却必定十分欢喜。"笑道:"辛公现隐于上饶宽湖,去此地不过半月,我近来无事,本就欲前往拜会,肖小弟可肯同往一游?"

这却正中肖兵下怀,拱手道:"此诚吾愿也。"

陈人杰也笑道:"小弟自当日临安一别,时常追慕辛公风采,今既有缘,也随着走一遭吧。"

正谈笑间,章伟忽指着前方,惊呼道:"有…有船!"

几人惊回头时,只见一只大船自雨雾中破出,已是冲到前面。船上却也是一片惊呼之声。

此时江上风雨交加,并无其它船只,章伟又只顾抱着舵柄,贪听几人谈说,全未料到竟会突然闯出这般一只大船,此时相距委实太近,再要转舵,已是不及。

惊呼声中,那大船已是直撞了过来。

这一下若教它撞实,章伟这小船必然立时翻覆,肖兵见势不妙,一跃而起,抄起一根长蒿,出手如风,转眼之间,连出数十击,点在那大船头上。

要知这等形势之下,只凭一人之力,要想将那大船荡开,决无可能,但肖兵出手极巧,每一击都刺在同一点上,每出一击,那大船便为之微微一震。

二船皆载于水,虚不落实,无处着力,大船每一震之下,小船必也为之一荡,肖兵连发数十击,终于令两船擦艄而过,虽仍是荡起巨浪,鼓得小船几欲破碎,却喜章伟掌船之术着实不错,竭尽全力,总算稳了下来。

肖兵只觉双臂疼痛,血脉几欲炸裂,那长蒿更是片片碎裂,堕入江中。

忽地风声大作,一个巨浪掀来,章伟也已是累得半死,咬紧牙关,手上猛一加劲,只听"喀"的一声,那舵柄竟断了下来。

章伟面色大变,一屁股坐倒,惊呼道:"死了死了,这次真是死定了!"

船无舵犹如鸟无头,在此等风雨之中,却那里还定的下来?就似小儿所戏陀螺一般,滴溜溜的急转起来。

前面那大船已丢下锚来,似要放下小船,过来救人,只是此时江上风雨大极,小船尚未放下,便被吹翻,却那里落的了江?

肖兵自知若不能过到那大船跟前,今日十九无幸,强行运力,想要稳住船只,却为方才耗力太巨,头昏目眩,四肢都是软的,那里提的起力气?心下暗叹道"想不到我大志未遂,便要不明不白的死在长江上吗?"

正思量间,又一个大浪鼓来,小船半立而起,眼看就要翻了。

只见那大船上黑影一闪,一人破空而至,落在小船头上。

那人落在船头上时,船身只是微微一颤,就如只扔了捆稻草在船上般。

站定之后,那人跨前几步,站到船中,猛可里大吼一声,小船竟似突然间压上了千斤重物,晃得一晃,"扑"的一声,竟压破大浪,沉了下去。

肖兵心下一喜,暗道:"有救啦!"

要知船只若遇大风大浪时,最怕的便是压不住船身,随波逐流,是以若货船空行,必要备足压舱之物,此刻既能压破浪头,一时已是无恙。

"哗"的一声,小船破水而出,几人都是让水浸了个满头满身。

几艘小船围了上来,将之钩住,拖向大船。

肖兵此刻已看清那人模样,暗暗赞道:"好一条大汉!"

只见那人身长八尺,虎背熊腰,豹额环目,昂然立在船中,此时已是十月下旬,江风吹来,其寒入骨,他只披了件皮袍,赤着半边身子,神色间却全无冷意,见大船渐渐靠近,也不与几人招呼,"刷"的一下,跃回大船,竟自进舱去了。

只他跃回之前,却先看了肖兵一眼,又看了看断蒿残舵,神色之中,隐隐透出几分佩服之意。

肖兵心道:"就只方才那一手千斤坠,他的功夫便决然在我之上,而他来去船头,船身都只是轻轻一颤,这份轻功也大是不凡,硬功出色,又能兼练轻功有成者,可说是百里无一,这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又想道:"看他装束不似汉人,难道是金人使节?"

想到此处,面色微变,心道:"今日若教金狗救了性命去,却是何以自处?"

看向刘过陈人杰时,也都是全身湿透,狼狈不堪,陈人杰身子较弱,面色已有些潮红,刘过却是面色如常,笑道:"痛快,痛快,刘某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又道:"可惜酒肉都敬了江龙王,不然此时正当同尽三怀。"

肖兵尚未答话,就听一个声音笑道:"别的倒也罢了,若是好酒好肉,萧某却是从来不缺。"

几人顺声望去,只见一个锦衣男子,满面笑容,立在大船头上。

其后一时无话,不外是水手们怎样使船,如何救人,不一会儿,四人都被救到大船之上,那锦衣人看了四人几眼,叫人将章伟带到后舱歇息,自已却将刘过等三人延入舱中,只见灯火通明,已是摆了一桌酒席在那里。

那锦衣人自行打横占了客位做陪,将刘过让向上座,刘过那里肯坐?却当不得他殷殷相劝,又是困乏已极,索性也不客气,径自坐了下来,陈人杰肖兵也各自坐下,见桌上菜色并不甚多,都甚为精致,酒味扑鼻,浓香异常,比方才那坛村酿强出了不知多少,却不见那大汉坐陪。

几人通过姓名,原来那锦衣人姓萧名远山,却不提自己籍贯身世,只一味请几人喝酒闲谈。

萧远山甚是好客,殷殷相劝,又极是能饮,且所知颇广,谈吐不俗,只片刻间,已与刘陈二人谈得投机。

几人对那大汉及萧远山来历都颇为好奇,语言之间,隐隐试探,萧远山却恍若不知,只是轻轻将话带开,刘陈都是饱学之士,见此情景,便知对方必有难言之事,也就不再相询。

肖兵却终是放不下心,总疑他们是金人使节,喝得几杯,心道:"若这样装糊涂,不知还要喝多久闷酒,还是起身前后看看吧"向萧远山道:"小可不胜酒力,想方便一下,还请萧先生指点些则个。"

萧远山唤进一个仆佣,教他将肖兵带向后舱。

肖兵一路上留心查看,只见船上各处都极为整齐洁净,与寻常民船大不相同,而无论水手仆佣,均是少言寡语,手脚便利,他越看越是心惊,心道:"这些人若非军士所扮,便必是曾受过极严格的训练,无论那一种,都非寻常名士财主能为,这萧远山究竟是什么来头?"

正思量间,忽有一条黑影横刺里冲出,直撞向肖兵。

肖兵此刻本就全神戒备,又岂会被他撞上?身形一转。已是闪开。他不知来人深浅,不愿出手,只是右脚轻点,带起一根缆绳,踢向那人脚下。他本意也只是试试这人高下,那知那人竟是全不知躲闪,两脚都被绊住,"砰。"的一声,摔倒在地。

肖兵至此已然看清,那人身法极不自然,而那一绊一摔,大是狼狈,全无应变之力,显是被人摔出来的。

果见那人方倒下便即咬牙翻起,却不敢起身,只是向着黑影中不住磕头,哀求道:"八爷饶命,八爷饶命啊!"

肖兵心道:"八爷?可是方才那人?"就见一条大汉自黑暗中缓缓现身,却果是刚才那人。

他看了一眼肖兵,旋即别开头去,也不开口,只一迈步,不知怎地,已到了那人身前,一掌拍下。

肖兵知他功力非凡,这一掌打下,那人多半是有死无生,他一来不喜人随意杀戮,二来也想趁机会会那大汉,右手一伸,去叼那大汉的腕子,口中道:"这位兄台何事如此发怒?为这等人物也开杀戒,有些不值吧。"

他这一伸一叼,看着并不甚快,便却后发先至,抢在那大汉之前,格下了那一掌,双掌一触,立觉手上传来一股沛然巨力,竟要将自己的右手一起震下去。

但肖兵早知他功力强出自己,又岂会与他硬碰?右手一滑一带,斜斜画个半圆,正是那式"有无相生",要将那大汉掌力先行卸开,再做主张。

那大汉"咦?"了一声。面上微有惊异之色,却全不变招,左臂一挥,拍在自已右手背上,肖兵只觉手上一振,竟是化不开,消不去,被那大汉以无上巨力硬生生压下。

肖兵变招也是极快,一觉不对,索性将双手之力尽数散去,上身顺势伏下,双腿自后方向上弹起,在空中翻了个跟头,踢向那大汉头上,却正是谭门秘传腿法"倒踢紫金冠"。

那大汉自知若非要打杀那仆人,势为这两腿踢中,身形急退。脱出肖兵双腿所控范围,他也识货,并不急于攻上,只是盯着肖兵,沉声道:"你是太极门的,还是谭家的人?"

肖兵摇摇头,道:"都不是。"

那大汉甚是不解。垂首沉吟片刻,忽地抬起头来,脸上现出喜色,肖兵不知他用意,正待开口,他忽地冲过,一拳平平捣出,直取肖兵右胸。

肖兵知他功力远胜于已,不愿硬接,右身轻侧,双手环抱成球,却仍是以那招"有无相生"相抗。

那大汉数击无功,猛可里双足一蹬,纵起身来,肖兵早知他轻功不凡,一直小心提防,那大汉方纵身而起,他即斜身而起,掠到一边,果听一声大响,那大汉一式"泰山压顶",和身扑下,连船板也被打坏了一大片。

那大汉身法甚快,方一落地,右肘一撑,也不跃起,贴地卷向肖兵下盘。

肖兵此刻已被逼到船边上,再无可退,弹身跃起,右足在一个木桶上一点,如大鸟般投向后桅。

那知那大汉猛的身形一震,止住去势,冲天而起,一拳擂向肖兵小腹。

肖兵此刻身在半空,无从借力,本已是不能再闪,猛吸了一口气,左脚一点右脚背,不知怎地,竟又平空拔起三尺,将那一拳避过。

那大汉一击无功,落回地上,冷笑道:"武当的梯云纵也会?看你还藏了多少东西!"

肖兵并不答话,在横桅上站住脚,缓缓调匀呼吸,他适才力抗大船,本就未能完全恢复,这几下全力施为,所耗甚重,只觉胸口隐隐有些疼痛。

那大汉腾起身来,在桅杆上点了几点,迫了上来,肖兵却也未坐着等他,早纵向高处。

两人一追一逐,肖兵看看已被逼到桅底,眼见已无路可退,那大汉深深吸了一口气,丹田气聚,正待要全力一击,将他轰下,却见肖兵俯视下来,眼色凌厉,那点象是被逼到走投无路之人?心中一惊,正要跃回船上,只觉眼前一暗,肖兵左拳右掌,竟已扑了下来。

原来肖兵自知功力比那大汉颇有不如,但几番试探,却发现他轻身功夫终是逊自己一筹,是以定下计来,要将他引到高处,待得双方都避无可避之时,再自上而下,全力一击。

那大汉此时已是避之不能,虎吼一声,双臂轮起,与肖兵拳掌硬接,他功力本远胜于肖兵,但一来身处高处,心有顾忌,二来这般相拼,肖兵全身重量可说都由他承担,此消彼长之下,肖兵自是大占便宜,轰的一声,那大汉竟被震的倒飞出去。总算他犹能发力,百忙之中,右足在桅杆上全力一撑,平平飞出数尺,掉进水中,此时江水虽寒,但以他功力,并无大碍。

二人方才一直闷战,并未惊动他人,但这几下动静却委实太大,就见萧远山与刘过陈人杰也已出舱过来观看。早有水手围过,甩出绳索,将那大汉救上。

肖兵心道:"今日总是为人救了性命,这般行事,削了他面子。"跃下来到萧远山跟前,正要开口,萧远山却早笑道:"肖小兄年纪轻轻,却竟有如此惊人技业,萧某真是钦羡难以自抑。"

又笑道:"我这兄弟什么都好,就只是脾气太坏,肖小兄今番让他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以后想可略略改正些个,那都是肖小兄之功。"

肖兵那肯接这话把?连连客气,又道自己一时鲁莽,那大汉则是手下留情,,萧远山却全不愿听,不住口的只是赞他,到得后来,肖兵自己只觉甚是讪讪,不好再谈,刘过却甚有眼力,横岔进来,设法将话题引开,肖兵方才松了一口气,心道:"和这姓萧的说话,只怕比和那人交手还累。"

回想方才战况,心下甚是惴惴,自知实非那大汉敌手,若非他心有顾虑,不愿损伤船只太过,自己早已落败,而若非他有轻敌之意,为自己引到高处,则纵有所顾忌,自己也绝无胜算。

那大汉武功并无多少变化,却甚是精练实用,且力大势猛,拳拳都有开山裂石之威,肖兵虽然广博,却也未能看出他武功来历,心道:"瞧这模样,只怕多半是塞外高手,能将此等人物收在身侧,那萧远山看来也不是什么名士游商,还是早早离船为妙。"

此时天已近暮,刘过等也均有去意,那章伟更是早已坐不住了,几人心意相同,开口相辞,萧远山连连相劝,邀他们再做长夜之饮,却当不住几人去意坚决,终于还是派了条小船送几人上岸,单送了章伟一盘金银,笑道:"下次如还能带到此等佳客,只管来找我这船撞,我再重重谢你。"那章伟笑得连眼都眯成了一条缝,已是不知自己在说什么,只是道:"一定来撞,一定来撞。"萧远山哈哈一笑,将几人送下。却不回舱,站在船头,挥手相送。

眼见小船远去,萧远山脸上的笑意也渐渐淡去,沉声道:"为什么?"

那大汉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侧,道:"天道。"

萧远山全身一震,道:"是他?"

那大汉道:"纵不是他,也脱不了干系。"

萧远山方才猛吃一惊,旋即回复平静,道:"何以见得?"

那大汉道:"武当梯云纵,准南鹰爪功,太极乱环诀,少林铁线拳。"

萧远山皱起眉头,道:"用得熟么?"

那大汉道:"极熟。"

又道:"还有谭家的腿法和连家的指法。"

萧远山道:"那为何要放他走?"

那大汉道:"长生天。"

萧远山轻叹一声,再不说话,看向小船。此时暮色渐浓,风雨犹存,小船又已去得远了,只隐隐看见两点桨影,移向江边。

肖兵等三人一时到了江边,那章伟自回去了,刘过觅了一艘客船,与陈人杰肖兵沿江而下,径往上饶去访辛弃疾。

不一日间,船已入了鄱阳湖,那上饶却去湖犹远,已是近了闽地,刘过甚是识途,教那船只泊至波阳县城,三人上了岸,转投陆路,向上饶而来。

上饶踞波阳犹有数百里路,几人雇了一辆马车,一路向东,三人都是饱学之士,路上谈谈说说,讲诗论文,一路倒也并不寂寞,不知不觉间,已是近了鹅湖。

这一日里,肖兵与陈人杰正在研讨"叹霸才重耳,泥涂在楚,雄心玄德,岁月依刘,梦落莼边,神游菊外"诸句得失,说道五柳诸多好处时,刘过忽地指着一处小小树林,笑道:"到啦!"教那马车停了下来。

两人听刘过说起,原来辛弃疾隐于天外庄,去此已是不远,不过五六里地,刘过甚是尊敬辛弃疾,不愿驱车入庄,想要走将进去。两人自无不从,原本几人就没甚么行李,早被肖兵尽数将到肩上,二人虽是过意不去,却当不得他脚快,早走到前面,也只好紧紧跟上,再不多言。

走得一时,远远看到数十个乡民围成一圈,在那里不知看些什么,几人好奇心起,待要过去看看时,刘过却忽然有些腹疼,两人没奈何,只得让他寻个地方大解,陈人杰陪他去了,肖兵背着行李,却是不便同去,自走过去观看,等他二人。

却原来是几人在比武练习,看模样,显都是一村之人,相互认得。

只见四五个小伙子各拿了条杆棒,在相互厮打,却都点到为止,并不怎样用力。

肖兵看了一会,眉头微皱,心道:"虽不知功力如何,但一点一挥,却无不中规中矩,显是得了高人指点,看他们也不过是寻常村民,这些棍法却是从那里学得?"

忽地想到:"辛先生不是隐于此地么?莫非是他所传?"想起周龟年所言,更是打起精神,全神观看。

怎奈这几个人却委实太差,肖兵再看得一时,心道:"错漏百出,也太看不入眼,显是资质太差,若真是辛先生,他却为何要在这等人物身上浪费时间?"

正想间,忽听一人咳嗽了几声,说道:"都住手罢。"几人即便住手。

肖兵看向他时,却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农,胡须花白,脸色黝黑,光着头,衣服甚是破烂,脚下蹬着双草鞋。

他原是蹲在肖兵对面,手中拿着杆旱烟筒,一红一灭,不住的在抽,旁边或蹲或站着四五个老农,肖兵方到近前时就已看见他,只是他委实太不起眼,全然没有在意到他。

他见几人停手,将旱烟筒从口边拿开,交于旁边一个老农,站起身来,走到场中,说道:"方才练得不错,但有几处还要着意。"口说手比,为那几人一一校正,若有人一时不能明白,他便开口嘲骂两句,语气却甚是亲热。他威望显是颇高,虽是喝斥诸人,却没一人不服,更没人惊惧,一个个也都笑嘻嘻的,听他讲解。

那老农讲得一时,见各人都已明白,甚是满意,却未让几人继续练习,自取了一根杆棒,转过身来,对肖兵道:"这位公子方才目注战团,时而微笑,时而不屑,显是此中好手,若是不弃,和小老儿玩上两手可好?"

肖兵微微一惊,正不知那老农是何何用意,周围村民却都纷纷鼓噪道:"怎么,老六今日动了心了?""老六叔要和人过招了,快去喊你爸来看。""这小子是谁啊?怎么没见过?""六叔,您这是…"。肖兵不语,心下微微愠怒。

以他此刻身份,实已是江湖有数高手,便寻常门派掌门护法,也决非其敌,能放言对他有必胜之算的,数遍江湖,也只几名武林宿老,大派掌门而已,虽是常常滋事江湖,但都出手有因,不是想印证武功,便是路见不平,岂肯这般不明不白的,便如耍把式的一般,打给人看?

更何况这老农身份来历都是不明,看这些村民模样,他显是此地尊长,若是一时不慎,伤到了他,纠缠起来,更是麻烦无穷,他此来只为造访辛弃疾,那肯平白无故,多生事端?

方要开口相辞,那老农忽又笑道:"公子可是有事在身,不愿和老儿纠缠么?但公子若不打上这一场,只管试着去问这些乡亲,管教你谁也找不到。"

肖兵心下微惊,开口道:"请问这位老丈,怎知我们此来是为寻人?"

那老农笑道:"这有何难?此地虽然山清水秀,却不是甚么有名胜地,公子又未携书酒,自然不是前来游历。"

"这儿乡亲,多为自耕自食,虽有几人租种,那朱老爷却是人人认得,公子一眼看去,更绝不是受人所托,收租要帐之人。"

"方才这位公子目注战团,却又时时左顾右盼,数度欲和身边乡亲攀谈,若非来此寻人,何用如此?"

肖兵心道:"此人谈吐不俗,眼光锐利,绝非寻常乡农,难道竟是辛先生?"

却见他在那一站,与寻常乡农全然无异,他一路前来,已听刘过陈人杰说起,知道辛弃疾尝官至一省安抚使,那是极大的官了,又文声斐然,领袖群伦。如此人物,便是归隐民间,也当是一方名士,怎会自行耕种,弄得这般狼狈?

心下狐疑,却知已是不能不战,肖兵步出几步,道:"既如此,小子献丑了。"心下打定主意,交手数合,卖个破绽,让那老农胜出,再奉承几句,问出辛弃疾所在,也就是了。料想寻常乡下老农,能有多好功夫,便吃他几棍,也无大碍。忽又想道:"若太快落败,莫要让人看出我在让他,那时他恼羞成怒,反而不美,且先斗上三四十合,再作主张罢。"

当下里打定主意,自取了一条杆棒,在手中掂掂,觉得长短轻重,甚是适手,摆了个架势,双足一前一后,弓步沉腰,棍梢斜斜挑起,指向那老农,却是二圣棍法的起手式,"开门见客"

这二圣棍法乃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赵匡义联手所创,再加上一套太祖长拳,那是宋军中人人都须研习的武功,流转极广。这一式的意思是江湖相逢,不问来历,先以客礼相待,若是无礼,再行动手,乃是个先礼后兵的意思,甚是客气,他此刻不知那老农来历身份,摆出这一招先行问路,却也甚是贴切。

那老农只一笑,提起棍来,却只用一只右手握着棍尾,棍尖斜斜点在地上,那也是二圣棍法中的一式,唤作"点兵提将"。

肖兵心道:"这招却是守势,他是要我先攻么?"果听那老农道:"公子远来是客,又是老儿挑衅在先,你先打吧!"

肖兵心道:"谁先谁后,那又有什么了。"他只想尽早打完,问出辛弃疾居家所在,也不多说,一扬手,呼的一声,打向那老农右肩。

他终是怕伤了那老农,这一棍上,只使了三成力气不到。

那老农笑道:"来的好!"右腕一振,"当"的一声,已将这一棍荡开。

这一下却大出肖兵意料之外,他原不如何将这老农放在眼里,那老农又只是单手执棍,那想双棍一交,那老农力道竟是大的异乎寻常,他再要加力,已是不及,交手一招,竟就被震得空门大开。

那老农早欺身而入,一拳打向肖兵小腹,身手敏捷,不亚少年,全然不象是个衰衰老者。

肖兵一着不慎,先机已失,但他心神极是坚实,并不慌张,小腹微收,已是避开这一拳锋锐,跟着左手立掌如刀,砍向那老农右肩。那老农哈哈一笑,塌肩闪身,让开了这一掌,退出数步,肖兵扎住身形,并不追击。

他此刻已知那老农实乃劲敌,再不敢大意,打起十二分精神,心道:"不意寻常乡村,竟会隐有如此高手,果然是草莽之中多龙蛇。"

又想道:"难道真是辛先生?"却总不肯相信这极不起眼的老农会是传言中那文武双全的风流豪士。

又想道:"一路行来,并未听他们说起辛先生兄弟之事,更没甚么老五老六,这老农绝然不会是辛先生。"

他自顾凝想,那老农早又提棍攻上。

他方才一时轻敌,吃了点亏,此刻全心应付,那老农便非其敌,虽是棍出如风,呼喝连连,却是全然打不到肖兵身上。

周围村民却不知其中奥妙,只见那老农将肖兵打的节节后退,全然不能还手,都大声叫起好来。

肖兵心道:"以你能为,难道到现在还看不出我在让你?我这般行事,已是给足了你面子,你还不收手,还想怎地?"

他此刻已约莫知道这老农武功深浅,心道:"他臂力惊人,招法犀利,武功大约还在那五大夫剑之上,但要胜我,却还差着不少,诈败虽是无妨,但他棍力太重,若吃上一下,却也不轻。"一时之间,倒也想不出结束战局的好法子。

忽地看见刘过,正和陈人杰站在一起,观看二人交手,面色却甚是悠闲。

他为什么不担心?他是来过这里的。他认得这老农?那又为何不招呼停手?

也就是说,这老农并无恶意,只是以武相戏?

肖兵心念电转,已是想通此节,心下大慰,正要以快棍将老农逼开,先与刘过相见,却见那老农竟对他眨了眨眼,微微一笑,笑容却甚是古怪。

肖兵不明就里,身法一滞,那老农忽地笑容尽散,大吼一声,竟似睛天里响了一记霹雳,周围村民一个个都被震得摇摇晃晃,站立不稳。

肖兵所习内功极是持正,把定心神,不为所动,却见那老农双手握住棍尾,高高举过头顶,又是一声大喝,竟运棍如刀,一棍劈下。

这一棍劈下时,那老农须发飞扬,豪气四溢,直是个统兵百万,横行沙场的大将军,那里有半点象是乡间老农?

那一棍劈下时,肖兵原可及时让开,却为他豪气所摄,慢了一慢,那棍已劈到面前,急急将掌中木棍横起阻拦时,却那里还拦的住?"卡"的一声,木棍自中一裂为二,那棍已劈到头上。

肖兵此时,尚可滚地躲开,或是反手戮刺,求个同归于尽,但他料定老农并无恶意,双手握着断棍,全无动作,就只静在那里。

那老农果然双手猛转,一棍从肖兵身边擦过,呼的一声,狠狠的砸在地上,此时已是初冬,土地坚实,却也被砸出了一个小坑。

那木棍当不得这般大力,拍的一声,中断为三。

肖兵经方才交手,知道那老农真实武功,实在自己之下,若是当真生死相搏,二十招内,自己有信心取了他性命,只是,那最后一棍…

肖兵此时已是想明,那一棍虽是威猛,却无变化,不难闪让,且那老农出招之时,自身破绽大露,若是因而击之,他决然避不开。

但那一棍出手,似挟天地之威,足可夺人心神,肖兵方才,便是如此,才会慢了一慢,至为那一棍所中。

若是再来一次,肖兵自有信心避开这一劈,但一想到,若是两军相逢,血天赤地之时,这宛若盘古巨灵般的一劈,会给对方的将士带来怎样的恶梦时,他虽是心志坚定,背上却也微有凉意。

是他,一定是他!

果听到刘过大笑着踏入场中,道:"数年不见,辛公刚健如昔,真是可喜可贺,可还能认得当年钱塘旧友么?"

陈人杰也笑道:"小子陈人杰,数年前曾于临安得见辛公一面。"

果然是他!

肖兵正要招呼,辛弃疾已是迎上刘过,笑道:"似改之兄这等壮士,辛某便欲相忘,也是不能。"

又向陈人杰道:"数年不见,经国风采依旧,我却老啦。"

方道:"这位公子怎样称呼?是和二位一起来的吗?"

刘过正要为二人介绍,肖兵已自拱手道:"在下肖兵,见过辛先生。"

辛弃疾笑道:"肖小弟好身手,方才若不相让,老夫早不行了,却不知是出于那位明师门下?"

肖兵躬身道:"我没师父。"

他本是个冷傲孤绝之人,但不知怎地,一见辛弃疾,便有一种心悦诚服,高山仰止之感,自然而然的,尊重起来。

辛弃疾微现惊异之色,看了看他,却没再多问。

几人寒喧几句后,辛弃疾向周围村民笑道:"今天有客来访,俺先回去了。"带着几人向东而去。

四人一路闲谈,听辛弃疾说起,原来那些人都是临近村中青壮,此刻农事已闲,散居在家,辛弃疾便每日里召集起来,教他们习些拳脚棍棒,以强身健体,自己也是为着寻些事做,免得无聊。

至于"老六"云云,却是辛弃疾最喜与人亲近,不愿听人喊他老爷,他当初搬来这里时,乃是初六,他便教这些农人喊他"老六",起初虽是无人敢喊,但过得几月,见他实是与人亲近,且谈吐打扮,都与村中老农并无二致,也便渐渐习惯。

肖兵心道:"此人身负不世之才,却能安于贫贱如此,真非常人所能想象。"

却听刘过笑道:"辛公何必客气,什么'免得无聊'?"又向肖兵道:"这些年来,辛公无论身居何地,均不忘整兵备武,操练民军,只望着有朝一日能用武疆场,还我河山。"说到这一句时,语气却又有些低落。

辛弃疾也叹道:"还我河山?当今…"看了肖兵一眼,却是未说下去。

肖兵知他终是不明自己底细,不敢畅言,他生性却也不喜多说,只是道:"辛先生看我象刺探小人么?"

辛弃疾呆了一呆,哈哈大笑道:"肖小弟说话好生痛快,倒是老夫的不是了!"

又道:"其实骐骥不与凡马同槽,老夫早该想到。"

刘过将话岔开,道;"怎地不见两位世兄在此练习,可是在家攻习文事么?"

辛弃疾笑道:"陆务观前几日来信,说是陈-元龙身体不爽,我本想自己去看看,却有事走不开,教老大替我去了。"

又道:"老二去临安了。"却未说何事。

肖兵眼尖,见他说到"有事走不开"时,面色微有不豫,心道;"难道他家中有事?若如此,我们这几个不速之客未免有些来的不巧。"

又想道:"他虽闲居,终是当过大官的人,武功又好,想来也没什么土豪恶霸敢欺辱于他,难道是家中有人染恙?"

谈谈说说之间,不觉走了里余,只见一座小庄已在眼前,那便是天外庄了。

肖兵见周围天澄水绿,山秀地幽,虽是已近冬日,却仍甚是温婉,并无多少肃杀之气,心道:"好个安居养老之地,辛先生看似粗豪,心中却着实恬淡。"

正想间,只见几个孩童飞奔而出,都是气喘吁吁,满面焦急,一眼看见辛弃疾,立时现出喜色,站住脚步。

当先一个年纪略大些,看上去已有十来岁,抹着汗道:"老六叔,六婶她方才又有些眼疼,好象有些不行。"

又道:"我正要去喊,你自己回来,那真是再好不过。"

忽听得里面一个妇人喝斥道:"小强子,又在那里磨什么牙?还不快去请李大夫来!若是一刻之内请不来,老娘打断你的腿!"

那孩童吐吐舌头,飞也似得去了。

刘过看向辛弃疾,惊道:"辛公,这是?"

辛弃疾叹道:"拙荆也不知怎地,自数年前便染上了个无名怪病,每遇冬日,便两眼不适,红肿异常,还时时疼痛,不知请了多少名医,也看不好。"

又道:"还好没有性命之忧,只是每逢病症发作时,双眼通红,不能视物,必得时时有人看护。"

他口说无忧,却仍甚是担心,脚下不停,已是走近内室。

三人对视一眼,均觉不便这般闯入人家内室,但若止步,却又不免让辛弃疾觉得几人有所顾忌,辛弃疾早觉得,笑道:"我夫妻都七老八十的了,还有什么可避讳的?"几人反觉不好意思,都跟了进来。

只见一个老妇双眼通红,躺在床上,眼角不住流出血脓,样子甚是可怖,旁边坐着个中年妇人,模样甚是老成,见几人进来,也不在意,向辛弃疾道:"老六哥,六嫂刚才还好好的,被风吹了一下,就又不行啦。"却正是刚才喝斥那小孩的声音。

那老妇听见几人进来,挣扎着道:"疾哥,是你么。"两只手支支扎扎,伸在空中,却看不见辛弃疾所在。

辛弃疾含泪握住她双手,在床边坐下,道:"我在这里。"

那老妇叹了口气,不再说话,全身松驰下来。

几人相互看看,均自觉不便在此,一一辞出,到外边堂上相候。

此时那李大夫也到了,他却也不是第一次来此,早自知不足以相助,只带了些安神镇疼的药物。

过得一时,辛弃疾与李大夫自后面出来,与各人相见,刘过问起病情,又道:"这些年来,各地名医,难道没一个有些头绪?就能知道病名,也有小益啊。"

辛弃疾叹道:"其实莫说病名,就是药方也有,却和没有也没什么两样。"

这一下大出几人意料之外,纷纷问起时,辛弃疾道:"去年洪迈自那边使回,说道他在那边尝见过这等病症,金人唤作烂缘血风,所用药物止得一味,叫作甚么二百味草花膏,却是从未听说过,如今这个样子,也不便去那边访医问药。"说罢又是一声长叹。

众人互相看了几眼,都不知如何是好,肖兵虽是见识广博,却也从未听过这两个名字,心道;"这是什么?"

那李大夫用手捻着颌下几根胡须,闭着眼睛,苦苦思索,喃喃的道:"二百味草花膏?这却是什么东西,该当如何配制?"

忽听一个声音笑道:"能知道烂缘血风和二百味草花膏这两个名字,那洪迈倒也有些见识。"语声甚是苍老。

众人大吃一惊,急看向门口时,只见一名灰衣人背着个包袱,右手拄了一根木杖,挡在门口。

那人身材甚是高大,头上戴了顶笠帽,却垂了一重黑纱下来,遮住了脸,教人看不清他年纪相貌。

肖兵心下不觉暗惊:要知以他此刻耳目之聪,数丈之内,便是一只老鼠爬过,他也知道,却被这老人欺到身前,犹不自知。象这等事情,自他功成以来,就只当初在泰山上遇上一次,但周龟年是天下有数高手,他却是何人?

辛弃疾立起身来,拱手道:"请问是何方高人光临寒舍?"

那人笑道:"当年准水旧人,稼轩可还记得?"

辛弃疾全身一震,竟是翻身拜倒,道:"辛某参见前辈!"

座中诸人都是一惊,一起起身行礼,肖兵心道:"前辈?那他不得有八九十岁了?"只听辛弃疾又恭恭敬敬的道:"若不是前辈,辛某早化作一团白骨,那得今天种种。自当日一别,常常追念前辈风采,却不知前辈这些年来一向如何度日?"

那老人竟是全不客气,坦然受了辛弃疾一拜,方将他伏起,呵呵笑道:"你也无须客气,当日之事,我也是随性为之,若不是见你是条好汉,我才不去管你。"

又道:"就如今,若不是看你这些年来无论为官著文,都是名声不斐,口碑如山,我也不会千里迢迢,来为你夫人治病。"

辛弃疾闻言大喜,又翻身拜倒,道:"多谢前辈相救!"

他这些年来,不知访了多少名医,阅了多少古典,却全然找不出半点线索,虽是努力不缀,只是内心深处却早绝了痊愈之念。

但他对这老人敬若天人,深知他实有生死人而肉白骨之能,再听到他亲口说是为治病而来,心中雀跃,早将这些年来的诸多失望尽数抛到脑后。

那老人再不多言,扶起辛弃疾,教他引入内堂。

不一时间,两人从内堂出来,辛弃疾满面笑容,神采飞扬,任谁也看得出方才的结果。

果听那老人道:"那洪迈眼力倒也不错,确是烂缘血风无疑,我原疑是其它杂症,特特带了几味药物,早知如此,都用不着了。"

又道:"只消一剂二百味草花膏,三日之内,包管病症全消。"

忽又笑道:"但偏是这一味药,我未带在身上。"

几人都是一愣,肖兵忽地道:"请问前辈,这二百味草花膏,可是极为平凡之物,其实随处可见?"

那老人呆得一呆,大笑起来。

只听他笑道:"好,好,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又向那李大夫笑道:"来,今日教你个乖!"

那李大夫闻声大喜。他早看出这老人必为医中国手,如今竟肯开口相授,那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机缘么?急趋到那老人跟前,那老人对他附耳轻言了几句,李大夫的反应却甚是古怪,竟退后几步,摇了摇头,掐了自己一把,脸上现出疼痛之色,方又看向那老人,脸色却仍是古古怪怪的。

那老人笑道:"放大胆子,只管去配药!"

又道;"只有一条,用药之前,你都不许告诉他们这方子。"

见那李大夫下定决心,转身而去,那老人又转过身来,向肖兵笑道;"这位小兄弟好生聪明,不知如何称呼?"

肖兵不敢无礼,拱手道:"在下肖兵。"

刘过陈人杰也都一一通过姓名,那老人却都不识得。

此时天色已晚,辛弃疾吩咐家人摆上饭来,席间那老人说道此药成之不易,非得三日不可,又要他们答应这几日不得去李大夫家偷看,几人面面相觑,却见那老人极是认真,只得答应下来。

肖兵心道:"他已趋人瑞之年,性子却还似小儿一般,有些心爱得意之物,必要再三炫耀,方才开心,倒也有趣。"

此后一时无话,到得第三日上,那李大夫方又登门来访,客气几句后,自怀中取出一个小木盒放在桌上,向那老人看看,神色却仍有些犹豫。

那老人拿起盒子,察看内里之物。

肖兵眼尖,在他开盒之时,已看到里面装满黑色药膏,心道;"这就是二百味草花膏了?"闻到一阵清香,却又杂着一些异味,心道:"怎地有点象是羊膻味道?"

那老人察看一会,笑道:"虽然不纯,倒也差强人意。"交给辛弃疾,道:"挑一钱二分,和水服下。"辛弃疾全然不疑,欣然而去。

不一时,辛弃疾急冲而出,喜道:"多,多谢前辈,拙荆已好的多了,血脓已是止住了。"

那老人哈哈大笑,道:"如此连服三日,包你去根。"

刘过好奇之心,再难抑制,拱手问道:"请问前辈,这二百味草花膏究竟是怎生配法,为何有些神效,现在可能说了么?"

那老人笑道:"其实说穿了不值一提。"又向辛弃疾笑道:"你若知道,必觉得你夫人这几年苦受得太冤。"

向李大夫笑道:"说吧!"

李大夫定定心神,开口一一道来,只听得几人都是目瞪口呆,辛弃疾更是连连苦笑,道:"这,这,原来如此!"

原来那二百味草花膏名字起得神忽其神,其实却不过是用一个洗净公羊胆,灌满蜂蜜,上笼蒸熟后,晾干晒透打碎而得,原料随处可得,制法更是平平无奇,说穿了实是一钱不值。

那老人笑道:"羊食百草,蜂采百花,羊胆蜂蜜同蒸,自然便是二百味草花膏了,你们竟没一个能想得到么?"说罢又是捧腹狂笑。

几人都看得说不出话来,刘过轻声对辛弃疾道:"辛公,这个,当年你为他所救时,他也是这样将你尽情嘲笑么?"

辛弃疾苦笑道:"这个,这个。"忽又道:"但这位老先生医术极高,人也是极好的。"这般说法,却无疑默认了刘过所说。

三日之后,辛氏眼疾尽愈,那老人当即辞去,辛弃疾虽是苦苦挽留,却终留不住他,终于送他上路,直送到数里之外,犹恋恋道:"此一去,不知何日能再见前辈。"

那老人笑道:"我是个大夫,你总想着见我,那有什么好?最好你我一生一世,都莫再相见!"

再不多言,只一挥手,大步而去。

几人向辛弃疾问起这老人来历,辛弃疾却也不知道,只道当日他在准水与金兵恶战,陷入重围,杀的体无完肤,自忖必死,却被这老人救了性命,更以无双医术将他治好,却也不通姓名,只说自己姓权,待他伤好些时,便自飘然而去。辛弃疾后来多方查访,都不知他来历,谁想今日竟又突然而至。

几人谈说一会,也想不出什么头绪,刘过叹道:"天地之大,江湖之广,能人异士真是不计其数,朝廷若能用其十一,又岂会为金狗这等欺辱?"

辛弃疾摇头不语,看着那老人远去方向,过了一会,长叹了一声,语声却甚是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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