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元起知道清末民初政局不稳,内外形势波谲云诡,最是险恶,一步踏错,便身败名裂万劫不复。故而专心治学,两耳不闻窗外事,从不愿涉及政治,着力为国育才,只望二三十年后,自己的学生能以先进的科学知识与文化理念,内安百姓,外御强敌,如是足矣。
谁知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初闻有此事时,便不胜懊恼,痛恨这些无事生非的贵胄子弟。如果溥伦在面前,便想左左右右刷他二十个大耳光!
再听闻老大人说此事涉及到朝廷新旧派之争,将有一番大风波。更觉得愁闷欲死,就是把溥伦、载振叔侄二人剐了,都不解气。
老大人只是捋着胡子沉思,孙元起陪在一旁,不敢稍有动作,只怕打断思路。
过了良久,外面天色昏暗下来,书房里更是漆黑一片。咫尺之间,孙元起甚至看不到老大人的动作神态。直到仆人端来烛台,屋里才填满昏黄的光线。
老大人掏出怀表,仔细辨认了一下时刻,说道:“百熙,走,先陪老夫吃饭吧!”
这麻烦事还没有个头绪,哪有心情吃饭啊?孙元起却不敢违抗,不情不愿地跟在老大人背后,往饭堂挪去。
老大人似乎明白侄孙的愁思,开解道:“事情若能解决,何必发愁?若是不能解决,愁又有很用?此事现在已不在你掌控之中,不如安心吃饭!”
吃了一顿不知滋味的饭菜,重新回到书房。
甫坐定,老大人说道:“依照老夫所想,溥伦上的折子,估计明儿早上才会递进宫里请旨,午后各衙门才能得到消息。等他们酝酿生事,至少要两天以后。最初,他们攻讦的藉口一定是你经世大学的各种漏洞,依次才是其他学堂的弊端。好在你们学校地处荒郊野外,京城中的大小官员了解甚少,等写奏本时才想起四处搜集消息。所以,最要紧的,就是不能让他们得到什么不利消息,尤其是有真凭实据的不利消息。”
“好!这一点叔祖您放心,学校的学生刚军训完毕,我一大早就赶回学校布置,保证经世大学附近跟铁桶似的,让他们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孙元起咬着牙说。
老大人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可!不可!如果你使用此等手段,让他们打探不到消息,他们的奏本上又会增加一条‘图谋不轨’的罪状。你回去之后,只要内紧外松即可,尤其注意陌生人等,只要不让他们打探到什么大不利消息便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儿,尽量让他们多知道些。这样不仅无伤大雅,如果满纸都是这等琐碎事儿,还能化解攻讦于无形。”
孙元起听完,连连点头,心里佩服老大人的睿见。
“百熙,你在国外呆得久了,对于我大清的风土人情不免隔阂。”老大人一脸和蔼地望着孙元起,“以前,老夫也没有多问你。现在发生了这档子事,你且把学校里面的各种规章制度,详细说与老夫听听,看看里面有哪些是与大清律例违碍的。有些不合适的地方,你回去后能改则改,一时半会儿改不了的,那就尽量别让外人知道。”
孙元起当下便从学校建校之初的大小事情说起,一直说到眼下刚建好的暖气。老大人认真倾听,不时还问几个问题,遇到重要问题,还会指出其中的关节。比如说小学堂男女同在一个教室上课,便觉得大不妥:男女,人伦之大防,防微杜渐,要从娃娃抓起。指出最好就别招收女孩。孙元起却极不赞成老大人的这个建议,且不讲女性是半边天,就说母亲是孩子的第一个老师,为了以后国民素质的提高,也不能忽略女子教育的重要性。作为培养中国最优秀人才、开全国风气之先的经世大学,怎么能忽视这一点呢。不过老大人既然这么说,以后只好把女孩子单独分开教学。
老大人所说,孙元起都认真记下。在孙府留宿一晚,第二天一早,城门刚开,就驾着马车直奔学校,找张元济商量处置事宜去了。
事实证明,老大人的担心绝不是杞人忧天。第三天下午,就在孙元起、张元济在学校拼命整改的时候,城内靠近都察院的一座茶馆里,来个几个熟客。老板一见,立马把他们引进雅间,恭敬地问道:“几位爷,还是雨前龙井?”
为首的那人点点头。老板立马招呼手脚利索的小伙计冲好茶水,递进屋内。最后进屋的老年人接过伙计手中的茶壶,道:“我们商量些事情,不用你来伺候啦!”
伙计口中称“是”,临出门时,乖巧地带上房门。
那老年人提着茶壶,先给坐在上席的老者斟茶,一边还问道:“鹤翁,不知您老找我等前来,却是因为何事?”
左边上首的老者也说:“是啊,徐前辈,不知有何吩咐?”
原来坐在上席的,乃是都察院御史徐堉。徐堉,字仁甫,号东鹤,山东诸城人,光绪三年(1877)进士,在这五人中科第最早,故而当仁不让坐在上席。左边上首的老者唤做吴保龄,也是御史,只因是光绪六年(1880)进士,比徐堉低了一科,所以陪在左边。
坐着的还有俩人,不过四十岁上下,一个叫周树模,一个叫徐德沅,皆是光绪十五年(1889)己丑科的。老人恭敬地给他们斟茶,两人不过说声“有劳药翁”,并不起身。原来这个药翁名叫汪凤池,字思赞,号药阶,乃江苏元和人。虽然年龄比这二位大许多,却因为是拔贡,并未中举,在京城最讲究科甲的都察院里,不免低人一等。
药翁给二人斟完茶,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才在最下首落座。
徐堉这才盖上茶碗,低声说道:“上头消息说,前日,隐王府的溥贝子上了篇折子,极言新式学堂之弊端,昨日奏进宫里,被留中不发。”
“哟?这走马遛狗、斗鸡饲鹰的贝子爷,居然还有办这等正事!”吴保龄用碗盖拨弄着碗面上的茶叶,不屑地说道,“怕是有人指使吧?”
“不敢是不是有人指使,这是个机会!”周树模到底年轻,不免还有些火性,“自从庚子年国变之后,各地督抚被洋人都打怕了,便劝谏太后推广学堂,让我中华子弟学那西洋的奇技淫巧。御西夷之原不恃乎船械!我中华当以忠信为甲胄,以礼义为干橹,使近者悦而远者来。德加四海,恩溥五洲,以此而战,则何战而不胜?以此而征,则何征而不服?此等洋学堂,上不能彰帝德、固国本,下不能悦士子、富百姓。于国于民,无利可言。而惑乱人心,败坏圣道。为害之烈,莫甚于此!”
徐德沅点点头:“年兄说得极是!治国之道,首在人心。人心安则家国治,家国治则天下平。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安能凭技艺之巧,夺人心之正?此等学堂,禁之可也。”
吴保龄喝了热茶,也说道:“立国之道,尚礼义而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而不在技艺。今设学堂,求之一艺之末,而又奉夷人为师。然而夷人诡谲,未必传其精巧;即使教者诚教,所成就者亦不过术数之士。古往今来,未闻有恃术数而能起衰振弱者也。天下之大,不患无才,如以天文、算学必须讲习,博采旁求,必有精其术者。何必夷人?何必师事夷人?何必设立洋学堂?”
汪凤池小心翼翼地说道:“前阵子,不是有谕旨,命翰林院编修、中书舍人等以后都要到大学堂学习西学么?传言,袁项城、张南皮还打算奏请递减科场录取之额,酌量移作学堂取中之额呢。”
“此皆无耻之人!”周树模一拍桌子:“自隋唐以来,朝廷命官,必用科甲正途之人,为什么?就是因为我等读孔孟之书、学尧舜之道,明体达用,规模宏远。令大家进入学堂,习为机巧,专明制造轮船洋枪之理,于治国治民有何益处?真真是无理荒谬至极!”
徐德沅摇头晃脑,用吟诵骈文的声调念道:“诡计本多端,使小朝廷设同文之馆;军机无远略,诱佳子弟拜异类为师。”
这是前些年开设同文馆时,讥嘲恭亲王奕欣等军机大臣的对联。其余四人闻听,都颔首而笑。
徐堉道:“上头的意思,也是借着这个由头,我们先向太后、皇上痛陈学堂的弊端。等时机成熟,再上疏请废各地的大中小学堂。天下读书人必然闻声响应。”
四人听了,皆点头称善。周树模一口喝干茶水:“这回我一定要拔头筹,做好此等为国为民的善事,在青史上留下千秋大名!”
吴保龄笑道:“周兄巨笔如椽,名扬中外,素有‘勾魂笔’之美誉。这回发奋,我等必要避让一头地。且等数日后,拜读雄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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