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守义面皮紧绷,心肝乱颤,晃晃悠悠来在李三郎面前。
今天没来及立将台,唐王就寻得一处稍高的土丘上立马。
越过重重阻隔,这里勉强能把战场看个全貌。
李老三手里握着一根管子,一头凑在眼前,一头冲外,随着李三的脑袋左右摇摆。郑守义闹不明白这厮是发什么癔症,自己仗着身高够起脑袋观察局面。
自左到右,从南到北,唐军横阵宽达数里。前排七座横阵正在顶头厮杀,后排还有数座大阵随时准备替补顶上,或者应付其他方向来的威胁。
比如东面瑕丘的刘鄩。
郑守义思考片刻,想明白了怎么回事。
李老三没有借助壕沟地利与梁军对峙,反而选择了一片平坦的地面列阵。
对面的王彦章十有八九也是不愿坐地等死,所以干脆出来拼了。
为什么说是坐地等死呢?
李老三的态度很清楚,要么你出来跟我决战,要么你就等着我困死你。
一旦壕沟挖成,任城就是死地。
王彦章要么直接后退,要么死战。
可是都打到任城了,还能退几次?
退退退,会不会退着人心就散了?
而若欲死战,与其等到李老三挖好了沟还得填沟,那不如现在拼一把。
哪怕不成,至少走起来也容易些。
却看李老三面色肃穆地看着前面厮杀,两只拳头死死攥着,骨节发白。
郑守义揣测,这老小子心里也是怕的。
谁不怕?
做将军的,若以野战而论,今天这种呆仗最是不喜。
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全凭两边实力比拼。
看这样子,两边将士的战力相似,那就是拼人多了。
就看谁更黑得下心。
就看谁更死得起人。
李老三孜孜以求的就是主力决战,既然王彦章终于接受了挑战,那么,自然是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左右死的不是他郑某人的队伍,李三郎都肯,他也没什么舍不得。
哎呀罪过罪过。
众生平等,阿弥陀佛,无量寿佛,观自在菩萨,漫天神佛恕我罪孽……
“刘鄩来了多少人?”李三郎神情颇为紧张地询问。
片刻之前,他已得到信报,刘鄩数千兵出城过来了。
郑守义答曰:“约五六千,一半骑卒,一半骡子兵。”
李三郎闻言微微放松,可能是感觉来人不算太多。
长舒一口气,他拉过一个大马扎坐下,又请郑守义坐了。手里把玩着那支筒子,来回摩挲,上牙轻咬下唇,双眉紧蹙,也不知道脑袋里在想什么。
目光在前面的阵线以及刘鄩方向来回跳动两次,再看向附近的两个军阵,李老三道:“不急,梁军也就这么多人了。还得杀一阵子,暂时还分不出胜负。”
他将那筒子揣回腰间的一个皮套里,招招手,命人取来两只酒囊,一只自己抱了,一只递给郑二。
郑守义顺手接过灌下一口,是葡萄酿,甘冽可口。
实话说,即便不是自家队伍,郑某人也不想目睹这等惨烈的厮杀。
眼前的这个小白脸……
紧张归紧张,这个心也是真的狠。
郑守义今天与李老三不是一路出门,而且视野受限,他现在也搞不清楚双方的兵力对比,究竟孰优孰劣。
不过看李三这个造型,应该还在掌握之中。
这老小子等今天这个决战等了太久,这是抱着早打完早超生的念头吧?
作战预案早已下发各军,既然进度与预期一致,那就没什么需要动作。
瞅瞅刘鄩的队伍正下马结阵,只是比较谨慎地躲在外围,没急着进攻。
唐军这边则已有一阵步军迎面做好了准备。边上还有郑守义的队伍配合,同样没有必要主动动作。
郑二忽然发现,李老三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又捏了一串佛珠,开始一颗一颗地搬弄着,口中也是念念有词。
可惜这老小子只是嘴唇微动,郑某人竖起耳朵也听不到内容。
嗯?这厮不会是唱经呢吧。
不对呀,李老三这厮可是一向不敬浮屠。
从山北到塞内,这老小子夺了多少僧产,毁了多少神像?郑守义都跟着他从庙子里拆下过许多铜佛金身,都被李老三丢进炉子里化了。
至于说从庙里搜刮的钱粮、田宅,那更是不计其数。
比如幽州闵忠寺,原来有多大产业,现今除了城里那座院子还有什么?连庙里的铜佛都被换了泥胎。
所以你看这厮如今又是剃光头,又是拿念珠,这要干什么?
也要立地成佛了?我信你个鬼。
难道这小子也死了儿子,看破红尘啦?
不像啊。
就这股子把几万人推上去拼命的狠劲,这面白心黑的玩意哪有一点慈悲为怀的意思?分明是个活杀神好吧。
郑某人是打仗猛一些,可那都是突敌破阵,与李老三这种押着自家将士一排排上去拼命可不完全相同。
哪怕是在甘州与回鹘崽子对阵,遇上归义军硬拼了一把那都是个意外,本来可不在郑某人的计划之内。
再说,讲破天那也是王义那马匪头子做得好事,与他郑某人有什么因果。
李老三可不一样,这老混蛋可是打开始就做好了思想准备的。
这次在河南行营,郑守义非常清楚,李老三心心念念就是要跟梁军拼命。
只不过是一直没找到好机会。
故意扭脸背对着前面的混战,可是远方的喊杀声依然一阵阵飘入耳中,在郑守义的脑海里幻化成一幕幕鲜血淋漓的惨景,刺挠得人心绪不宁,搅乱得他灵魂无法平静。
郑守义,如今是越发见不得这种惨剧了。
李老三看郑守义如此作态,哂笑道:“二郎,你这是怎么?”那目光,很有点调笑的意味。
呵呵,郑老二,你可是豹军的头号刽子手啊。
已经改邪归正的郑守义长出一口气,慈悲为怀道:“如此杀伤太重,我料你必有破敌之策,有何手段速速使出来吧。
王彦章已在这里,跑不了他了。”
尽管李老三始终守口如瓶,但是以郑守义对他的了解,这老小子肯定有所依凭。就如当初打义昌,这老混蛋慢悠悠走到清池城下,然后炸雷子一通乱丢,就把城上城下烧了个外焦里嫩。
嗯?
郑二顿觉灵光慧海清明,这次十有八九还是要着落在那个炸雷子身上。
左右看看,没有石炮啊。
大的小的都不见有。
“三郎?”郑守义凑近一点,压着嗓音说,“莫非是震天雷?”
李老三闻言,神色有点动容,疑惑地看了郑二半晌才道:“哪个给你泄露了军机?李崇德么?”
郑守义打个白眼,心说,李崇德那厮还能给爷爷泄露军机?奶奶的,都快不认老子这个内兄啦。
好吧,郑守义其实是找这妹婿问过军机的,但这厮嘴硬啊,硬挨两顿捶也啥都不说,然后更躲着郑守义走了。
就很无趣。
“可不是那厮。”发现自己居然猜对了,郑守义果断决定坑妹婿一把,看看能再诈出李老三点什么消息来。
其实也能猜到一点。
郑大总管去河西就运过许多炸雷子去,他都计划好啦,若胡儿敢缩进城里不出门就果断炸塌城墙,然后一拥而上,超度这帮混蛋升天。
后来这不是因为乌母主胆子壮出来了,就没让郑某人费这个劲么。
但是,印象中那玩意挺沉重,反正郑守义还没想明白野战中怎么用。
军中曾配发过一批竹筒子装火药,人称筒子雷,只是实战效果不佳。
那玩意郑某人试过,重了就丢不远,轻了又没屁用。
骑军用,别家畜牲死不死的不知道,弄不好倒是把自己掀翻的比比皆是。
步军用,嘿,其实呢,除非丢进人堆里也是屁用不顶。
都穿着铁甲呢,稍远一点就没啥用处,也就是听个响。
吓唬吓唬人吧。
那轰隆隆一声响,脑瓜子嗡嗡的。
嗯?
突然灵光慧海又是一动,郑守义慕然起身,看看前面挤成一堆又一堆的铁人们,他抬手戟指着远方,道:“三郎,你莫不是要……
“嘘!”
感觉被郑老二撞破了天机,李三郎紧忙拉了这黑厮坐下,道:“二郎倒是有心,叫你猜到了。王彦章知我军有火器,绝不肯在城下与我决战。
梁军如今亦有石炮,有发机飞火,攻城我军损失必重。
只有这般,待梁军成列而战,那筒子雷丢出去才有用。
但凡搅乱了一阵,便可以从此突破,奠定胜局。
不过呢,梁军亦是强军,必待其疲惫势穷才能建功。你看梁军士气正盛,所以我说还不到时机。
至于损失重……
李老三负手望向远方,怅然曰:“长痛不如短痛,纵然伤亡重些,也别无他法了。我已敦促幽州、魏博调拨人手过来。
此战过后,短期内梁军已难复振,若能就此一鼓破了汴京、定鼎中原,国家就少遭许多罪,百姓就能少吃许多苦。
这也值了。”
……
就在郑守义的对面,梁将王彦章亦心情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战局。
诚如郑守义所想,在此决战纵然不是最坏的选择,但肯定也不是最好的机会。尤其对于如今的大梁来说,每个可战之兵都万分宝贵。
一般而言,哪怕是放弃任城,只要精兵在就还有机会。
汴梁是先帝经营多年的老巢,不单汴梁城高池深守备充沛,周边也建有大量堡寨相连,彼此呼应。辽贼想啃过来,那就得一城一寨地打,一尺一寸地争,天知道要填进来多少人命。
嘿嘿,汴州四战之地,若无这个底气,当年三哥如何能够打开局面?
但是,这是数日之前。
就在昨夜,王彦章得到汴梁传来的消息。
是噩耗。
辽贼秦光弼伙同二五仔韩进通兵出河东,以摧枯拉朽之势击破了洛阳!
洛阳,可是大梁的西京,是汴梁的西大门啊。
那里原为张全义经营。这个老巢匪很有意思,当年在黄王的大齐治下,这厮就是水运使,后来到洛阳更是转了性,不做武夫做农夫。这老小子劝课农桑,修渠建城,恢复生产,给大梁做了多少年的奶牛。
正是经他经营,残破的洛阳迅速恢复,以至于在先帝后期,洛阳一度替代汴梁成为大梁的都城。
不过,今上登位后,因在洛阳无根,睡觉都不踏实,所以重新都汴梁,且仍以张全义为洛阳留守兼河阳节度使。
亦因如今的朝廷在汴梁,辽贼的主攻也一向在东线,梁军主力除一部留守汴京大部都在东线,所以,西边洛阳一线的兵力相对就很有限。
尤其这两年关中那边也不消停,反的反,叛的叛,也是一塌糊涂。
王彦章知道西边局面不好,但是究竟有多糟,实话说他也不晓得。
也不想知道。
知道了能怎样?还不是鞭长莫及。
王彦章记得一件事情,就是张全义有个弟弟,叫做张全武,早年就被李克用捉了,据说还很受礼遇。后来独眼龙家里坏事,辽贼李可汗取了河东……
那么,这个张全武还在不在?
当初先帝从河北南归时心情不好,那会儿张全义在河阳做节度使,先帝曾宿在张家,然后将张家的女眷祸害了一个遍。当时张全义之子张继祚就要拼命,好在为张全义所止。
这事儿肯定是不光彩,但王彦章是知道的。
不管当时张全义是什么心态,现如今大梁江河日下,这厮会不会反了?
信报上没说洛阳是怎么丢的,但王彦章揣测张全义变节的可能性极大,说不定就是他弟弟张全武搭的桥。
西京失陷的消息千真万确。
所以,汴京西门已经大开,他王某人继续在此与辽贼对峙还有什么意义?
段凝已经回京打探消息。
嘿嘿,打探个屁,跑啦!
呵呵,走了好,走了妙。
既然辽贼欲战,那便战。
时局如此,败了一切休提。
放手一搏,若侥幸胜了,不,不必胜,只要能逼退辽贼,哪怕是拼个两败俱伤,迫得东线辽贼不敢妄动,他就还有机会回军汴京,收拾局面。
如今这位天子,王彦章可是知道他的性格。
他不是坏人,也不是能人,他是个糊涂人。
这位天子自己不会打仗,也没胆子上前线,终日只敢躲在深宫之中,通过那些近臣指挥。汴京城里还有些兵,王某人回去,还能组织一番,若是汴京的那些废物,嘿嘿,大势去矣。
什么?直接回去?
不,不不,不成。
必须先与辽贼死战一场,否则辽贼不会让他从容退走。而丢弃大军只身逃归,他王某人就是回去,城里的天子与百官照样没胆子抵抗。
必须给予辽贼重创,必须要给京城的蠢货们信心。
可是说到信心?
大梁,还配么?
眼前的血战还在继续。
看那血雨纷飞,看那铁矢横空,王彦章老将军仿佛回到了许多年前。
他是郓州人,家乡就在北边不远。
当年黄王起事,朱三哥拉起队伍入伙,他王彦章就是那时开始追随。
广明元年,黄王破长安,李唐天子仓皇而逃。
他随三哥转战关内各处,劝降了唐将诸葛爽,大破夏绥来的拓跋思恭等军,打得京西北诸蕃镇找不着北,也拉起了几万人的队伍。
可惜很快黄王就开始躲在宫里瞎搞,军政让尚让等人瞎闹。
眼见前途无望,又是三哥带着他们谋出路。经王重荣运作,他们接受了唐朝招安,三哥得名“全忠”,授左金吾卫大将军,任河中行营副招讨使。
中和三年,三哥得封汴州刺史、宣武军节度使。
名义上,他们从此有了自己的第一块地盘。
但是,只是名义上。
彼时,关东一片烂泥,他们的队伍还被王重荣那厮夺了,只剩下几百老弟兄跟着三哥东出至汴。
初至宣武军,辖下的汴、宋等地饥民遍野,官民物资皆匮,要吃没吃,要喝没喝,而且内有骄兵难制,外有强敌环伺。
如此困境,他们就愣是从这几百人重新起家,二次创业。
三哥领着大伙儿击黄王,灭秦宗权,平定郓、兖。
西击李茂贞,东制王师范。
战江淮。
战荆襄。
战昭义。
战魏博。
战成德。
战战战。
他们一路行来,披荆斩棘,将汴州一个白地重新整治起来,三哥领着他们从几百人的小队伍,短短十余年就做到天下第一强藩!
他们建梁代唐,他们改朝换代。
彼时,仿佛混一宇内都已指日可待了。
可是,怎么突然之间就急转直下了呢?
哪怕柏乡吃瘪丢了许多人马,王彦章也没觉着天要塌了。转脸不就在义昌找回了场子么?
面对杨师厚的大军,李老三他敢动么?
怎么先帝就突然就撒手人寰了呢?
朱有珪这个逆子!这个逆子啊!
俱往矣。
俱往矣。
大厦将倾。
成败胜负,在此一举吧。
伸手取来马枪,王彦章轻轻摩挲着。
王铁枪。
王铁枪。
近两年,他听说了一个传言,似乎李可汗就是死在他手里。大意是那老小子在柏乡被人砸中一枪落了病根,回幽州将养数月突然病发,没了。
呵呵,柏乡那夜,王某人是有印象与一辽将走了一合。只因当夜混乱,他并不能确定那究竟是谁。
手法不错,可惜与王某人相比还是落了下风。
若真是李可汗……
呵呵,王彦章仔细回想当时那一拧腰……
嘿嘿,此生足矣。
杀!
杀杀杀!
李唐宾走了,朱珍走了,旁师古走了,三哥走了,杨师厚走了。
葛从周那老货死了没有?也不知这老货藏在哪里。
就当他也走了吧。
走了走了,都走了。
王某人亦已近古稀之年,时日无多。
既如此,又何惜此命?
李老三,唐王是吧?
你既欲战,那便战。
至于胜负么,但凭无愧于心吧。
将铁枪高举。
王彦章老夫聊发少年狂,鬓已霜,又何妨?
酒酣胸胆尚开张。
廉颇虽老,尚能饭。
“众儿郎,随某杀贼!”
……
郑守义:“三郎,看,那是王彦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