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荆南走后，五年里再没有人进过思过洞，明心猜测是剑凌云使了什么手腕，好不叫人打扰她舞文弄墨的雅兴。
说来剑凌云对萧夫子留下的银河号也是执念甚深，一直坚持了四年多的时间，直到几个月前，剑凌云突然停下笔，一剑砍在银河号的顶盖上，银河号被豁开个人高的大洞，小七送了剑凌云一个一级的游客权限，这才罢休。
对此剑凌云的原话是：“萧策这厮就是个贱人，器如其主，口令自然是怎么侮辱他怎么来，既然骂了没有用，那就只有打了。”
对此明心心里还有另一种解释：这几年来剑凌云每天去，银河号的警报每天响，机身上的字还要每天清理一遍，连地下湖里的贝类也几乎灭绝了，小七大概是发现这笔买卖并不划算，算出了个最佳方案，干脆放剑凌云进去了事。
无论是哪种解释，剑凌云都暂时满足了，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不知又去哪里逍遥。
这五年里还有另一项变化，那就是那粒梨籽空间中的妖魂们陆续的醒了，明心初始的时候还很高兴，虽说修仙总免不了寂寞，她也几乎要习惯这种寂寞了，但明心的天性还是个喜好热闹的妖，每天修炼之余，与几个小妖魂讲讲这缤纷的世界，解答他们好奇的疑问，也别有一番情趣。
但是那只是最开始，第一个之后是第二个，第二个之后是第十个，第十个之后……
明心最近隐约觉得自己有脱发的征兆。
每天有几百个求知欲旺盛的小妖精在脑子里吵吵嚷嚷是什么体验，明心坚持了一年多后，终于明白了当初守仁真君那笑容中的真意，渡真仙人，恐怖如斯！
被纠缠的受不了的时候，明心就干脆切断和梨籽空间里的神魂联系，世界顿时清净了，孤独的感觉真美好，她的梦想只是做一个个清清冷冷的小仙女。
而已。
然而躲懒是暂时的，现实是残酷的，小仙女是不存在的，有一次明心迷惑于一种曲艺，着魔一般地弹琴，连着五天没有进入梨籽空间。直到那张破琴彻底报废，才终于想起来好久没有去看那些妖魂，进入梨籽空间时，明心立即被梨籽空间中的弥漫的戾气所惊呆了。
一片潜灰色的云雾弥漫在空间里，还在沉睡中的大多数妖魂被那灰雾浸染，有的蹙着眉，有的在睡梦中不安地扭动着，似陷入噩梦，几百个先行苏醒的妖魂乱作一团，其中十几个已完全被被染成灰色，魂体中不时闪过腥红的光，此时正暴躁地撕扯扭打成一团。
其余的妖魂不知所措地四处躲闪着那几个暴走的妖魂，灰色的云雾正是由那几个妖魂为中心向外扩散。
制止这一场骚乱并不难，明心的神魂强过这些懵懂的妖魂太多，二号轻而易举地将几个暴走的妖魂控制住，消耗过度的灵魂在明心的一曲安魂曲下重新陷入沉睡，灰色的戾气失去了源头，很快就被空间中的清正之气净化，一场危机有惊无险地化解过去。
后来明心问过其它的妖魂缘由，原因说来可笑，明心那天向他们讲了天上的月亮，随后就有两个小妖争论起来，一个说红月亮大，一个说蓝月亮大，争着争着不知怎么就红了眼，互相撕咬起来，其它的妖魂哪里见过这种情况，当时就慌了，有的想帮忙，有的想劝解，更多的只是一味地害怕，最后事情愈演愈烈，才有了明心看到时的样子。
从那时起明心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这些妖魂的灵智并不弱，与八九岁的人类孩童几乎无异，以前懵懂无知，不过是因为瑶池仙宗的人为了方便掌控它们解锁天书，一直将它们放在全然封闭的环境下培养，接触不到天书之外的事物，它们的世界只有天书那么大一点，所知的全部只有那些连他们自己也未必懂得的星星，没有见识，自然无心无识，无欲无求。
但是自己将外面的世界讲给它们听，告诉世界不是它们看到的那样，而是更大，更美，生命就是这样，知识带来希望，也带来欲望，知道的越多，便想要的更多，无论是人还是妖都一样。
这个梨籽空间原本很大，但现在已经太小，装不下这些灵魂日益膨胀的求知欲，而她就是它们和外面的世界中间的一扇窗子，有她在的时候，这份欲望就有了一个暂时的满足方式，一旦她不在了，欲望无法排解，就会滋生戾气。
明心当初留下这些妖魂，其一是感念这些妖魂救了自己，想要帮她们复活。
明心在藏书楼中见过着一门秘法，可以将无处依存的完好灵魂转移到灵智底下的幼体中，譬如植物的种子和动物的卵胎，唯独不能转投在人类胎儿身上。这门秘法本是一个臭名昭着的元灵魔修创下的一门极为恶毒的刑罚，用以将修士的灵魂剥离出来囚禁在兽身之中，使其不得转生，以便日夜折辱，为其做牛做马。
明心当时看到这门秘法，还感叹于白马书院真是什么东西都敢放出来，人类的心思真是歹毒之类，毕竟草木走兽修行不易，一般的修士若是肉身损毁，无论夺舍还是干脆投胎去都比这法子来的合算，这门秘法除了折磨人看不出来其它作用，直到遇到这些妖魂才突然想起来这门秘法或许可以用在它们的身上。
其二，说的自私一点，明心是存了私心的，而且很是不小，瑶池仙宗的任务告诉了她两件事：
第一，只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才是最可靠的，成为了别人的力量，生死就不在自己手中。
第二，即使是微小如蝼蚁，只要有足够的数量，同样可以撼动高山。
想要有所作为，想要今后不被当做是一枚棋子，她需要在昆仑之外，逐渐培养起属于自己的力量，所以明心将它们留下，由自己培养它们，最开始肯定会很辛苦，且又看不出作用，但是她有白马书院做后盾，有三圣山这块风水宝地，并非不能实现，待到五百年，一千年后，这些妖魂就会成为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
但现在看来是她太想当然了，资源，地盘，与昆仑斡旋，这些都是难题，但并非不能争取，人心，才是最大的难题。
“喂，我想作一首歌，你帮我好不好？”
“嗯。”
……
于是这一首歌做到现在还没有做完，一半是因为明心很忙，既要修炼又要陪着小妖魂们讲故事，真正的一个人分成两个来用，另一半是因为这歌很长，这是一首长歌。
“……东海中有流波山，入海七千里。其上有兽，状如牛，苍身而无角，一足，出入水则必风雨，其光如日月，其声如雷。”
“南山经之首曰鹊山，有木焉，其状如榖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榖，佩之不迷。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善走……”
“有鸾鸟自歌，凤鸟自舞。凤鸟首文曰德，翼文曰顺，膺文曰仁，背文曰义，见则天下和。”
“明心姐姐，凤鸟的身上真的有字吗？长什么样子啊？呀！十三你揪我做什么！”
“就你问题多，把明心姐姐的思路都打断了，大家快打他！”
思过洞里，明心笑着放下手中的陶埙，埙声朴拙抱素，意蕴正适合这样平淡且悠长的乐曲，明心将她从书中得来的见闻一点点地在脑中编织成画面，再写成曲调，用这只陶埙演奏出来，乐境既成，一幅幅画面自然就传到妖魂的想象中，既生动，明心自己也能偷懒，明心将这首长歌取名为《山海经》。
任由梨籽空间中的小妖魂们打闹，用手腕上的金环压在一片打磨地平整的岩壁上，一笔一划地刻下今天的曲谱，这高七尺，五丈余长的岩壁已经被一串串整齐的乐符挤得满满的，明日又要将装甲从地洞里取上来，再多清理出一片墙壁出来了。
刻完曲谱，梨籽空间中的小骚乱也结束了，多嘴的草七被联合镇压，此时正缩成一团小球蹲在角落里，被其它两个妖魂压着不让他说话，看那样子要急死了。
明心看的好笑，向梨籽空间传音道：“凤鸟乃上古遗种，便身凤羽皆天生长有道纹，羽翼一震便能生出万千妙法，性情嫉恶如仇，先古之时因助道门镇压魔道，被人族奉为神鸟，描摹成图腾世代供奉，真身的样子反而没有影像流传，凤鸟这万年间已经行踪绝迹，原本长什么样子，我却也不知道了。”
方才带头镇压草七的十三惊讶地张开嘴：“还有明心姐姐不知道的事情啊？”
明心失笑道：“我也不过是多看了些书罢了，这世间的事与物何其多，谁又能一一看尽，待哪日你们之中的谁见了凤鸟，记得告诉我它长得什么样子。”
“我……我们真的能出去吗？”糯糯的声音，这是一百零三。
“自然是能的，你们还不相信我吗？”明心道：“对了，这《山海经》你们也听了有半年了，跟姐姐说说看，将来出去了，你们想做什么？”
“我要做凤鸟！”趁着看守他的两个妖魂不注意，草七猛地挣脱开喊道。
明心沉吟道：“凤鸟只怕是不行，不如锦鸡怎样？长得都差不多。”
“那……也行吧……”
“我想做莲花！”
“黄芝！”
“兔……兔子。”
一片叽叽喳喳的吵闹中，话题很快又歪了，这个说凤鸟好，那个说还是蛟龙厉害，彼此争论起来，反倒将明心晾在一边，明心窃笑着一一将这些童言稚语记下，盼着它们将来不要后悔今天所说的话。
正记着，一个离群的妖魂引起了明心的注意，当别的妖魂都在热烈地讨论将来想要成为什么的时候，只有她离开众魂，一个个地查看着那些还在沉睡中的妖魂的情形，小小的脸上满是肃穆，对那边激烈的讨论毫无兴趣。
明心使劲回忆了一下才想起来她是哪一个，时至今日，大多数已经苏醒的妖魂的外形，和原来相比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譬如草七就是个男孩子模样，一百零三干脆幻化成了一只毛绒绒的兔子，但这个妖魂还是保持着原本的模样，想要分清楚着实是不易，这个妖魂的排名刚好在一万，明心一直叫她小万。
明心记得小万是因为那一次戾气事件中，小万是所有妖魂中打架最凶，戾气最重的一个，也因为这个其它的妖魂多少有一些怕她，在那一次之后，小万就如换了个魂一样，每日肃穆着一张小脸，沉默寡言。空间里的妖魂太多，明心每日都忙，再加上后来没有恶性的事件发生，明心渐渐的也就没有再继续注意她。
想了想，明心分出一缕神念飘进梨籽空间，偷偷飞到小万身边，还未靠近，小万已经先停下，板板正正地向明心的神念行了一礼，动作到位，神态恭顺至极。明心颇为意外，她确实教过这些妖魂人妖两族的一些基本的礼法，但多数的妖魂只当好玩，风行了一阵子便都忘了，依然还用这些礼节，而且做得如此之好的，小万是唯一一个。
“你在看什么？”明心问道。
小万答道：“回明心姐姐，1034和这半月以来明显比之前更虚弱了，其它未苏醒的兄弟姐妹也不如已苏醒的强健，再这样下去，我担心会有很多无法再醒来。”
明心的神识扫过小万身边的1034，果然神魂虚弱，睡的比其它妖魂更沉许多，被明心的神识扫视也不见任何的反应。
明心审视着小万，“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们，是怕你们恐慌，如今只对你一个说了，我希望你能保密。”
“是。”
明心道：“灵魂存于世，除非修到元灵，否则总要有所依附，不然便容易迷失，你们论理早已经死了，是靠着外物的力量强行将神魂留在世间，若心有不甘，求生欲望强便能提早醒来，借着这空间的力量存续，若是心存死志，毫无留恋，那便谁也救不得。”
小万攥了攥拳头，一缕红芒出现在小万的魂体之内，虽然很快又消失，却没有逃过明心的感知。
“你想起来了什么，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