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邑制是从汉高祖刘邦时便开始实行的制度,目的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打击地方势力,强干弱枝,针对的主要目标是各地的豪强大族。
制度的开始是有历史背景的。
秦始皇灭六国之后,前无古人地废除了分封制,实行郡县制,开始了大一统王朝模式的尝试。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原来六国贵族的势力,秦始皇将天下豪富迁徙到咸阳,试图掘掉他们原有的根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监视居住。
可惜秦朝统一的时间太短,二世而亡,大一统思想的实践期太过短暂,并没有深入人心。当时的人更多地将这当成一种失败的尝试,认为以中央集权的方式管理这么广大的疆域是不可能的。
秦朝灭亡之后,项羽采取的依旧是分封制,他自称西楚霸王,相当于当初的周天子的地位。如果不是刘邦在楚汉相争中胜出,重新开始大一统王朝的尝试,中国历史大概要重新走回到老路上去。
刘邦统一天下后,面临着和当年的秦始皇同样的问题,即如何削弱地方势力,将权力集中到中央。刘邦采取的是和秦始皇相似的措施,那就是迁徙关东豪族到自己的统治中心关中地区,充实关中人口,增加关中的财富,增强关中的总体实力。
当然还有一个主要目的是防御匈奴,因为长安一带离匈奴太近,面临着越来越强大的匈奴的直接压力,人口过少是负担不起这个任务的。但是在汉武帝把匈奴打垮之后,这个任务便不复存在了。
这种强干弱枝的行为是以“陵邑制”来实现的。刘邦称帝后第二年就开始为自己营建陵墓,这就是“长陵”,是依照帝都长安建造的,与长安城隔渭水遥相对峙。围绕长陵,刘邦设置了“长陵邑”,将关东豪门大族迁徙到此给他守陵。这些人大多是原来的六国贵族,他们离开了故土,失去了曾经的势力,也失去了对中央的潜在威胁。
他们唯一留下的是财富,而他们的财富有着巨大的消费能力,对于拉动关中经济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人口不断充实的关中也有了更多的兵源。
汉朝历代皇帝都大修陵墓,在这些陵墓中,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五个陵均设邑建县,故名“五陵邑”。
迁徙的豪族有确定的标准,比如汉武帝颁布的着名的《迁茂陵令》规定,凡是财富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巨富豪门,一律迁徙到长安附近的茂陵邑居住,这个标准拿到现代就是亿万富豪。
诏令是刚性的,但是为了弱化矛盾,汉武帝采取了一定的软性措施,对于这种强迁,国家会给予迁徙者一定的补偿,包括经济上的和政治上的。武帝给每户二十万钱的高额拆迁补偿款,同时奖励各种政治荣誉,对于巨商大贾,让他们可以脱离比较低贱的商家身份,跻身世家名门。
迁徙到关中的豪门子弟一掷千金,极尽奢华,使长安城成为了世界第一的繁华大都会,“五陵年少”“茂陵子弟”也成为后世富二代的代名词。
对于迁走的豪门留下的田地,政府出资低价收购,而后分给流离失所的无地贫民,使许多赤贫百姓得到安置,可以安心种田,国家税收也得以增长。
总而言之,陵邑制不仅削弱了各地豪门的势力,强化了中央集权,抑制了土地兼并,而且由国家组织平均了社会财富,对于增强中央权力、缓和社会矛盾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实行百余年的“陵邑制”在崇尚儒学的汉元帝时期终止。而在豪门崛起后的东汉,“陵邑制”更是无法恢复实行,皇帝的权力也无法再达到西汉的高度。东汉末年时,皇权越发式微,皇帝甚至堕落到要靠地方军阀来供养。
在“陵邑制”和其他加强皇权的制度下,汉朝的中央集权程度不断加强,在武帝时达到顶峰。汉武帝的权力是光武帝刘秀所无法相比的。这也是在后世眼中汉武帝十分强势、光武帝却温柔许多的重要原因。
从汉高祖到汉武帝这段时期,中国才真正确立了大一统王朝的统治模式,充分证明了中央集权制度的可行性,使这种体制成为后世两千年历代王朝的样板。
有赖于历代王朝的努力,天下一统成为中华大地全民共识,中国经历了数次分裂,最终都能归于一统,而不是像欧洲那样各国林立。
刘钰作为先知的现代人,知道东汉后的历史走向,那是一个豪强崛起,士族门阀开始形成的时代,当然要想法子予以避免,所以提出了恢复“陵邑制”。
大臣们合力反对在他的意料之中。反对的声音,有的说无须实行,有的说无法实行,一时争论不下。
刑部侍郎郭躬说道:“陛下,从古至今,关东河北、河南、齐、鲁等地一向为繁华之地,人口众多,农商发达,关中虽为帝都所在,与之相比亦有不足,当是时,从关东迁徙富户至关中,是损有余而补不足,自应如此。而自王莽乱政以来,天下大乱三十年,百姓流离失所,有赖陛下雄才大略,关中率先安定,先前迁走避难者争相还乡,更有各地避乱者持续迁入,陛下又招纳流民,发放土地,吸引关东流民入关,陛下践位九年,关中人口增加数倍。反观关东,一直处于战乱之中,土地荒芜,人口凋蔽。如今看来,关中繁华更胜关东,此时再从关东迁徙人口至关中,是损不足而补有余。若恢复陵邑,则关中人口愈密,土地不足供养,而关东人口愈疏,荒地无人耕种,益发凋蔽。陛下,凡事当顺势而为,不可逆势而动,此一时彼一时,陵邑虽善,非其时也。”
郭躬出身颍川郭氏,精通律法,其堂兄郭敬在皇帝定颍川时献关投靠,郭氏一族随之归附朝廷。经过几年的发展,郭敬军功日盛,郭躬亦在朝中步步高升,郭氏双星都正当壮年,在军界政界分别身居高位,郭氏一族因此迅速崛起,已成长为豪门大族,在颍川一郡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陵邑制施行,郭氏一定在迁徙之列,在当地多年的经营将毁于一旦,因此他的反对在皇帝看来多少掺杂了私心。
郭躬行事一向稳重,他是个心中有数但是谨慎发表意见的人,这次表态亦是在多人发言之后,可是他终究没有忍住,最终跳了出来,可见对于此事确实是极力反对。
郭躬的话有理有据,立即有人随声附和,更有户部官员开始摆数据,把关中人口和关东的加以对比,确实,这些年关中人口密度迅速加大,超过了大多关东地区。
皇帝当然不能亲自下场与他辩论,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向众人扫过去,落在了兵部尚书罗由身上。罗由是郑县儒生,出身比较普通,家境虽可,却称不上豪门大户,虽然这些年由于他的缘故,家族兴起,但是底蕴不足,比之传统豪门大大不如。
罗由是皇帝的心腹,一向能体察圣意,得皇帝信任,而且胸怀远大,有匡扶天下的雄心,想法比较激进,与皇帝的思路多有契合之处。
皇帝看他是期待他站出来发言反驳,罗由心知肚明,于是他便出列奏道:“陛下,此时关中虽然繁华,人口增长了许多,但只是对比此时别处而言,若比之武、昭、宣盛世之时还是大大不如。武皇帝时长安何等繁盛,尚要建造茂陵邑迁徙富户,宣皇帝时亦要迁徙富户至平陵邑,彼时关中人口众多,尚可推行陵邑制,此时人口只有彼时半数,即便增加一倍亦可以负担。”
郭躬道:“关中或可负担人口迁入,可关东自大乱以来,人口锐减,土地多有闲置,恐难承受人口外迁。若强行陵邑,则关内外实力将大大失衡。”
罗由笑道:“陵邑制要的不是平衡,而是强干弱枝,关中越强,越能控制关东,郭侍郎所说的失衡,正合了陵邑制的本意。”
皇帝听得连连点头,罗由虽然刚刚三十岁,但他原本就胸有丘壑,又身居高位多年,眼界更是非比寻常,更兼口才好,肚里有货也能表达清楚,郭躬的观点经他反驳,显得说服力不足。
罗由又道:“陛下,此时情景与我朝初立之时颇多相似,当年七国争雄,彼此争战数十年,仅长平一战,仅赵一国便有数十万伤亡,天下人口减少何止减半!秦统一只有十几年,又遭乱世,群雄并起,数年大战,高皇帝定鼎天下,彼时国家之穷困,比起此时更甚百倍,民失作业而大饥谨,一石米竟要五千钱,以至人相食,死者过半。天子出行,竟寻不到四匹同色马匹,只能乘坐牛车。当时之疲蔽,比之此时更甚,高皇帝尚要强迁富户入关,难道不曾考虑关东承受不了人口外迁?陛下,经大汉两百年盛世,天下人口比之立朝之初增长数倍,当时尚可行陵邑,此时当然也可行。”
皇帝很满意,罗由不负他的期望,把不该推行陵邑制的观点驳了个彻底。可是他还没有说话,罗由却话锋一转:“陛下,依臣看来,陵邑制自当恢复,可是不是现在,现在若强行陵邑,恐社稷有累卵之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