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优秀皇帝,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是几千年历史淘出来的金牌皇帝。他们一个比一个英明,一个比一个见识超绝。但是无论多么英明、多么有见识的皇帝,都免不了自我陶醉,免不了被人忽悠,免不了被祥瑞这些东西糊住眼睛。
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他们在认知水平上无法超越时代,他们不知道一亩田应该产多少粮食。他们的信息获取渠道是自下而上的,官吏们上报的东西,再英明的皇帝也无法立即辨别真伪。
而刘钰不同,很多事情是真是假,刘钰听一下看一下就知道了,并不是因为他比别的皇帝更英明,而在于他是认知超出时代两千年的现代人,他掌握的信息量大到别人无法想象,当时人无法解释的问题他内心中早就知道答案。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为了迎合皇帝的关注,下面官吏会竭尽全力,有的人是竭力实践,这种是能吏,有的人是竭力编造,这种是佞臣。毫无疑问,编造比实践要容易得多。上下嘴唇一碰,平均亩产就达到了十几石。
对于张县令的谎言,皇帝已经了然于胸,但是他并没有当场揭穿,他还想再看看此人有没有真本事,是一个纯粹的佞臣还是能吏佞臣兼而有之,他也想看看别人是不是也如此敢编敢造。
而且对于祥瑞这种事情,不管其是真是假,皇帝也不想轻易否定它,如果祥瑞之说于他有利,也可以适当地利用一下。
张县令见皇帝对于一茎九穗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心中有些不安,这本来是他讨好皇帝的杀手锏,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对此兴致不高。
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本县有几位老人家有感于陛下圣德,想要瞻仰陛下天颜,不知陛下可否恩准。陛下,这些人中有一位百岁人瑞。”
在那个年代能活到一百岁可是太难了,食物不足,医疗条件恶劣,有个小感冒发烧都能要了人命。尤其是持续了几十年的乱世,战火又收割了无数人的性命。普通人能活到三四十岁已是万幸,活到一百岁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的人就是有长寿基因,冷不丁出个百岁人瑞也是可能的。
像这种接待老人的事情,是给皇帝安排的政治作秀机会,让他能展示仁德爱民的形象,当然没有理由推辞。
于是在宴席开场时,在张县令的引领下,几位老人蹒跚地走了进来,当先一人精神矍铄,穿着打扮像是一个生活优越的老儒,这是祁县杜重乡的豪强杜氏的族长杜公,在当地颇有名望。
杜公的身后,是百岁老人钟老丈,他须发皆白,身板硬实,虽然牙齿都已掉光,但是却红光满面,气色相当好。钟老杖拄着一根拐杖,还可以自己行走。只是他的表情有些游离神外,眼睛仿佛没看着任何一个人,看起来有些痴痴呆呆的。
尽管皇帝免去老人们的跪拜之礼,杜公还是小步趋前两步,跪伏在地。后面的老人有样学样,也一个个艰难地往下跪,有的慢慢地向下弯腰,有的扶着自己的拐杖一点一点地向下出溜。唯有百岁人瑞钟老丈目然站在当地,根本没什么反应。
皇帝忙下令左右扶住老人,不使其跪拜,他自己则亲自走下座位,扶起杜公,说道:“朕年幼,虽忝居上位,亦不当受长者之礼。”
杜公抬起头,紧紧握住皇帝的手,眼中含泪,声音颤抖地说道:“陛下乃天下之主,万乘之尊,竟如此谦和,尊敬长者,实在是古今少见的仁德之君。”
站在旁边的张县令说道:“陛下,杜公今年七十一岁了,一向是本县之望。杜公平日里修桥修路,荒年时开私仓,熬义粥,赈济百姓,是本县第一大善人,亦是本郡的高德大贤之家。”
他又指着后面的钟老丈道:“钟老丈今年正好一百岁,在深山隐居,不理俗事,已经六十年未出山了。平日里他老人家的腿脚有些不便利,不能下地行走。也是奇了,听闻陛下要来本县,钟老丈突然自榻上站起,扶着一根松枝,自己走了十几里山路,出山来了!”
张县令眉飞色舞,讲着因皇帝陛下圣驾来临而产生的医学奇迹,立即引起一片赞叹声,在场诸人皆跪倒拜贺道:“陛下圣德煌煌,至于万民。吾皇万岁!”
皇帝微笑颔首,心里一直在吐槽,这是什么他娘的鬼逻辑?自己来这一趟,就能刺激得瘫痪病人起床,那还要医生干什么?由他这个皇帝在天下走一遍,这大汉就没有病人了。
但是这些明显的拍马之辞,他还不能当面揭穿,那样的话大家面上不好看,他这个皇帝也不能不识好歹。
那些下面的大臣,个个是大学问家,个个是人精,他们难道就一点科学精神都没有,全相信这些鬼话?
未见得。
这世上很多事,所有人都明知道是假的,是糊弄人的,但就是不能揭穿,而且大家还都要如此去说,如此去做。所有人都随波逐流,说着自己都不信的鬼话,换来一片歌舞升平,万民称颂。
刘钰如今理解了,为什么皇帝做久了会昏庸,会失去年轻时的英明神武。每天听的都是这些无脑吹,再睿智的上位者也会变得自以为是,时间久了很难保持清醒。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公开反对或者申斥这些,难道他要否定自己的英明?刘钰不想陷入这些迷魂局中,丧失清醒,他打算冷处理,对于过度的吹捧,不能表现出多么欣然接受。他们爱吹吹去,刘钰只是微微点点头,并没说什么话。
简而言之一句话,冷处理。对于拍马之人,不能轻易提拔,只要这些人见不到拍马的好处,时间长了自然会觉得没意思,不再说这些废话,干这些没用的事。
皇帝的态度使张县令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宁,他精心安排了这些祥瑞和神迹,本想着皇帝会十分开心,没想到他竟一直是淡淡的,没表示出什么得意和兴奋。这皇帝如此年轻,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太难搞了。
但是该演的戏还是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这次来的九个人都在六十五岁以上,明显是以杜公为首。杜公知书明理,说话条理清楚,看起来就是见过世面、在县中颇有地位的人。而百岁人瑞钟老丈却像个痴呆老人,对于皇帝“钟老丈有何养生之道”的问话完全没有回应。
张县令连忙代他向皇帝请罪,请皇帝莫要怪罪,皇帝道:“上了年纪,免不了眼花耳背,口齿不灵,朕岂能怪罪呢?”
皇帝下令赏赐这些老人,并下旨赏赐全县六十五岁以上老人,众人急忙拜谢。
杜公咳嗽了两声,自怀中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份帛书,他要献上颂文。皇帝知道一场新的颂扬拍马仪式又要开始了。
杜公便拉着长声、充满感情地把帛书念了一遍,内容无非是歌颂皇帝仁德英武,爱民如子,表达百姓对于皇帝的爱戴之情,这些陈词滥调夹杂着之乎者也呜呼等叹词,听得刘钰脑壳疼。
杜老头却越念越是激动,声音逐渐哽咽,到最后竟至失声痛哭。
文章的内容是空洞的,但老头子的眼泪触动了刘钰的心,让他多少有些感动,看来自己的施政得到了百姓的认可,这几年没白忙活。他不禁想起了一首老歌的歌词:“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俗话说的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刘钰真心实意地问道:“诸位老丈谬赞了,朕何德何能,能当此颂文。诸公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看看朕能为祁县百姓做些什么。”
杜公连忙摇手道:“陛下爱民,世人皆知。然如今天下尚未一统,国家艰难,身为臣子,自当为国分忧,怎么能给陛下添麻烦呢?再说了,在杜太守和张县令的德治下,祁县百姓日子过得都挺好,我们,我们没有什么要求!”
皇帝暗暗点头,这杜公看来真有点爱国情操,有点精神追求。要是一般的百姓,听了这话,至少得向皇帝提点有关切身利益的要求,为自家或者为地方谋些私利,他竟什么也没有提。看来祁县人民公而忘私,民心可用啊!
正在这时,一直痴愣着的百岁老人钟老丈忽然咕哝了一句,说的是什么,刘钰并没有听清。
张县令却吓了一跳,立即上前扶住他,说道:“钟老丈,您是不是又犯糊涂了,忘了自己刚吃过饭了?钟老丈,您跟陛下聊聊如何养生,如何长寿吧?”
他转过头来,向着皇帝道:“陛下,人老了,一时明白一时糊涂,钟老丈常忘了自己刚刚做过什么,便是刚吃过饭,也时常忘记,若是家人一时照顾不到,他会一直吃饭,如此会把老人家撑坏的。”
钟老丈抬头,空洞的眼睛望着皇帝的方向,说道:“不听不说,做瞎子,做聋子,能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