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抚民将军刘侠卿一直在长安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他很喜欢这种闲散侯爷的生活。每天在家陪陪夫人,出去会会朋友,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日子过得别提多舒服。
可是临沂侯贺长年的叛乱打断了他平静的生活,皇帝陛下竟然派他带兵去平叛。
刘侠卿吓得够呛,连连推辞。
“陛下,老臣只会养牲口,哪里会排兵布阵指挥打仗啊!您可太抬举老臣了。”
刘侠卿平时和人喝酒聊天时总吹嘘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将军”,现在他好像忘了这个茬,突然变得谦虚起来。
“陛下,贺长年打仗那么猛,臣怎么能打得过他呢?当年临沂营可是青州军的主力营之一,只有泰山营能压他们一头,陛下,不如让泰山将军崔老实去吧,他能打,现在还天天叨咕当年带兵的那些事儿。。。要不,汶阳将军也行啊!”
皇帝只说了一句,吓得刘侠卿再不敢叨叨了。
“你想抗旨吗?”
“臣,陛下,别别,臣领旨。陛下对臣如此信任,臣感激不尽。”刘侠卿眼泪都要下来了,说是感激的,不如说是吓的。
皇帝说道:“你不用怕,朕不是让你打仗去的,战场上的事儿交给钟离华就行了。你只拍板打还是不打,什么时候打,至于具体怎么打,钟离华说怎么打就怎么打。记住了?”
刘侠卿连连点头,心里还是挺懵的,这次叛乱,据说贺长年纠集了好几万人,好几万人啊,那可是乌泱乌泱的一大片,想起和那么多人对阵,天下第一大将军的腿就有点发软。
皇帝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上林苑屯田的青州军有两个营,一共就五六千人,贺长年号称有兵数万,依朕看是虚数,他顶多有一万人,就是这一万人,也得是把民屯的流民一起裹胁着,那些人会打什么仗?你怕他作甚?你放心,朕会给你足够的兵马,让贺长年绝对不能匹敌。”
刘侠卿不住地点着头,心里多少放心了点,看样子陛下是要发大兵,至少五万起,搞不好能派十万兵去。
他从参加赤眉军就是喂牲口的,别说带十万兵,就是十万牲口他都没带过,一想到这个刘侠卿的信心又上来了。
他已经想好回长安后怎么和崔老实等人吹牛了,天下第一大将军名不虚传,带大军十万,讨伐叛乱,大将军令旗一挥,贼寇望风而逃,嘿,还挺威风的。
皇帝又道:“朕让你去,有两个要求,你要听清记牢。第一,要弄清楚上林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贺长年反叛?难道他们就真的这么恨朕?你要多听多看多问,把那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朕听。”
这事儿刘侠卿擅长,当年徐宣命他伺候(监视)陛下,他不管大事小情,事无巨细都汇报得清清楚楚,徐大丞相也对他很是满意。
“第二,”皇帝稍微停了停,又说道:“若他们都是穷凶疾恶之辈,不肯接受大汉雨露天恩,当然是尽数剿灭。但朕以为这些人可能大多数是受了贺长年盅惑,或者被胁迫从贼,若是如此,便只诛首恶,把那些死硬分子清除,其余人还是要让他们回去安心种田。刘卿,朕相信你会明辨是非,不会滥杀。当年你带抚民营屯田,颇有政声,朕知道你会把这件差事办好。”
皇帝没说他选刘侠卿的另一个重要的理由,那就是刘侠卿知足、不贪功,他不会故意多杀冒功。
将领们为了升官很容易贪功,管你造不造反,只要挨着边的就杀。上林苑数万人屯田,若是一般将领过去,或许能杀出个全歼叛党,斩首几万的功绩来,那说出来就是了不得的大功。
可是刘侠卿不会,他原本是赤眉军人,为人和气,对叛乱的赤眉军有一份袍泽之情,不会对流民们太下狠手。刘侠卿还总是说自己封户太多了,他配不上,怎么肯为了功劳大搞滥杀呢?
总而言之,皇帝认为抚民将军既能让他了解到叛乱的真相,又不会使事件扩大化,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平叛人选。
于是刘侠卿便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娇妻和刚满一岁的儿子,出了长安,到城西的军营中点兵出征。
一大早大军出征的时候,刘侠卿才看清楚皇帝为他配备的大军。他伸着脖子左看右看,旁边的越骑校尉钟离华奇怪地问道:“大将军,您在看什么?”
“怎么。。。”刘侠卿迟疑着,眼睛依然向远方瞟着,“一共就这么多人吗?是不是还有队伍要来?”
“回大将军的话,平叛军全员在此,一共有骑兵两千,步兵四千。”
这就是皇帝给他准备的“足够”的大军,一共六千人!
刘侠卿想到煞神贺长年的模样,想到他乌泱泱的数万大军,觉得腿又开始发软,爬上马的时候,脚没踩住,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有两个士卒跑上来,要扶大将军上马,刘侠卿厉声斥退,自己慢慢爬到马背上去。
抚民大将军下令开拔,六千“大军”向西前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井然有序。刘侠卿看着这拨兵马人数虽少,但是军容雄壮威武,稍稍放下心来。
越骑校尉钟离华紧随在刘侠卿身边,对他十分殷勤。因为众人都知道,抚民将军是皇帝陛下的故人,圣眷十分隆厚,钟校尉有机会与天下第一大将军同行,自然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
钟离华见大将军脸色有点灰白,忙宽慰道:“凭末将这两千骑兵,就可横扫叛军,其余步兵只是押送叛贼回京之用,将军不必担心战局。”
刘侠卿眼睛一瞪,说道:“什么你的骑兵?这都是朝廷的兵,是陛下的兵!”
钟离华吓得赶紧行礼,“末将失言,将军恕罪!”
钟校尉稍稍将马头落后了些,跟在刘将军后面,不敢再上前搭讪,看样子将军现在心情不好,他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呢?
钟离华今年三十岁出头,是出身于天水郡的良家子,有统军之才,为乡人所重,与同族同乡一道聚众自保,后经太守杨音推荐,入京任职,屡经升迁,成为刘彪之后的第三位越骑校尉。
在高官遍地的国都长安,能担任皇帝卫兵的首领都得是勋贵子弟,钟离华出身不是士族豪强,又不是赤眉一系将领子弟,属于少见的靠个人才能和努力爬上高位的将领。
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他的成就算是比较大了,在他的家乡天水,钟氏整个宗族的地位都靠他抬了起来。但是在皇帝身边,二十岁的高官比比皆是,钟离华只能怪自己没有和皇帝在牛马厩混过。
生活就是这样,你努力一辈子的天花板,可能就是人家的起步价,人家的小目标,是你拼尽全力也触碰不到的虚幻理想,如果陷入这种对比中哀叹社会的不公平,幸福感会越来越少。
即便一开始抓了一把烂牌,也要耗尽心力打出最好的结果。
钟离华就是这种心态,他的出身本来平常,但是通过努力爬上高位,靠的是强烈的野心和进取心。这一次平叛,被他当作另一个上升的机会,私下里他也想通过这次出征,能踩一踩封侯的门槛。
有汉一朝,就军功侯而言,都是有硬性条件的,汉军法:“斩捕大将之人,赐金二千五百斤,封五千户;斩捕列将之人,赐金一千五百斤,封二千五百户;捕斩裨将之人,赐金千斤,封五百户。”在七国之乱时,为了激励士气,景帝甚至临时将赏格提升了一倍。
李广终身不得封侯也不全是运气,而是他实打实的战绩不行,硬件条件不够。
当然如果他有关系那就另当别论,大人物随便一句话给他开个后门,也许这侯就封成了。否则冲他这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风格,只能是难封了。就算李广漠北之战没有迷路,他也绝不可能封侯,因为那一场大战卫青部虽然歼敌一万九千人,但是自己也损失惨重,战功不能超过战损,大将军卫青未得益封,他的手下也无人封侯。
与之相比,霍去病的战绩就亮眼许多,奔袭数千里,俘获名王三人,高官八十余人,自己损失一万,歼敌七万,益封五千八百户,手下也多人封侯。
军功侯的获得都要用敌军的首级堆出来,在钟离华的眼里,那号称数万的叛军就是数万首级,是闪闪发光的金钥匙,能带领他跨进侯爵的大门,实现阶层的跃升。
大军出征第二天的傍晚,已经离上林苑不远了,刘侠卿正要下令安营扎寨,忽然听到后面马蹄声响,几个骑士远远地过来,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急着赶路。
大军当道,这些人也不回避,竟向着他们直冲过来。刘侠卿叨咕道:“这谁啊,怎么这么急,见到大军不知道躲呢?去,看看是谁,闲杂人等一律拿下!”
他身为太傅、列侯、抚民将军,这大汉朝里没几个比他更显赫了,可以说只有别人怕他,没有他怕别人的道理。可是士兵们已经上前列队阻拦,对面之人竟远远地大喊道:“闪开!谁敢拦路!”
等他们到了近前,当先两名骑士竟举起马鞭,向着拦路的士兵没头没脑地抽了下去,嘴里还斥道:“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拦逄太傅的驾!”
刘侠卿听到说逄太傅,连忙催马过去,到了近前,果然见到一脸怒气的逄安。
刘侠卿吓得一哆嗦,连忙跳下马,上前几步,拉住逄安的马缰绳,仰头说道:“兄。。。太傅,你这是要去哪儿?”
逄安哼了一声,说道:“让你的人闪开,莫要挡我的路!”
“闪开!都闪开!”刘侠卿命令部下退下,手却依然扯着马缰,赔着笑道:“太傅,天晚了,大军正要扎营,太傅奔波一天辛,辛苦了,要不,您也歇息歇息,明天再赶路吧?”
“我有急事,你莫要烦我!”
逄安在原赤眉军几大头领中属于脾气比较暴躁的,刘侠卿是他的老部下,对他很是惧怕。后来刘侠卿娶了逄大姑娘,与逄安做起了亲戚,这种惧怕没有减弱,反而因为他惧内而加重了。
逄安一向看不上刘侠卿,要不是妹子实在找不着下家接手,他才不乐意做刘侠卿的内兄。
可刘侠卿却不敢轻易放他过去,再往前就要到叛军的地界,他这个内兄到底想干什么?为了他的夫人,刘侠卿也非得搞清楚不可。
他把缰绳拉得紧紧的,依旧好脾气地笑道:“太傅,您不用歇,这牲口也该累坏了,该吃点草喝口水了,等您吃完了饭,我让他们换几匹好马,保准误不了事!”
逄安听了这话,便不再说话,一抬腿下了马,刘侠卿连忙跟在他旁边,一路陪着说话。
钟离华带领队伍扎营,大军埋锅造饭,饮马喂食,一片忙碌。
刘侠卿将逄安让进大帐,陪着说了半天话,逄安只是偶尔应上一声,只是让他唱独角戏。
刘侠卿终于忍不住了,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问道:“太傅,兄长,你是不是,是不是要去上林苑?”
“是又怎么样?”逄安好像并不想隐瞒,他只是懒得搭理这个妹夫。
刘侠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随之腿一阵阵地发软,赤眉军五大头领之一,前左大司马,前征西大将军,现太傅,竟然要谋逆!这是通天的大案啊!最可怕的是,这是他的内兄!
他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这事儿,你和英子商量了吗?”
英子就是逄英,是逄安的妹子,刘侠卿的夫人。
逄安道:“大丈夫行事,怎么能和妇人谋划?”
“可是,可是这是谋反的大罪,要灭族的呀!兄长,陛下待我等不薄,你可不能犯糊涂!”刘侠卿苦着脸,一把捉住逄安的袖子,恳求道:“兄长,你,你不能去!”
逄安扯回袖子,斥道:“闭嘴!休得胡说八道!”
可刘侠卿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求恳,甚是伤心。
逄安不胜其烦,看他没完没了,只得说道:“我是要去找贺长年,但不是与他一同谋反,而是要杀了他!”
刘侠卿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他破涕为笑道:“不是谋反就好,不是谋反就好,你就留在营里,和我一道平叛好了!”
逄安道:“大军前行,贺长年必要率军来战,到时两军交锋,岂能骤解,必然是血流成河,那可都是我们的兄弟,岂不都随着贺长年送死?不行!”
逄安一早便听说蒋震和魏兴突袭长乐宫,被尽数捕获,随他们一道的还有赤眉老卒两百多人,其中不少是他认识的旧人。毫无疑问,这两百多人连同他们全家一个都活不成。
逄安想起,蒋震曾来问过他的意思,他虽然警告过蒋震,但是碍于兄弟情谊,没有告发他,但正是由于他的一念之仁葬送了更多的兄弟。
逄安痛心、愤怒、自责,想到上林苑里的那些所谓的叛军,想必也是如此下场,他激动之下,立即打马出城,要去上林苑阻止这一切,没想到半路遇到了刘侠卿。
刘侠卿生怕他有失,极力挽留逄安,可他怎么可能拦得住?逄安略作休息,也不理刘侠卿,带着手下的几个人,上马绝尘而去。
刘侠卿跺着脚,喝令大军起营,也不顾夜色降临,急着追上去,可是大军行动哪有那么快,刚扎了营,又起营,折腾好久才上路,逄安早去得远了。
越骑校尉钟离华看见逄安连夜西行,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看这个样子,难道逄太傅竟有谋反的意思?
他虽然吃惊,却隐隐有些窃喜,这谋反大案越闹腾的大,平叛的功劳便愈大,逄安这样的大佬投向上林苑反贼队伍,不过是多给他送一颗值钱的头颅而已。
只是不知道抚民将军是什么心思,若是他和逄太傅是一路的,这事儿可就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