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虎看着敌军的动向,这意思是要困住他,以他为诱饵,等待苏茂来援,再以优势兵力把援军全部歼灭。
那么今天敌军纷纷向山外走,说明苏茂已经来了,他们正加紧赶去战场,要全歼苏茂的四万大军!
按对方的兵力,这个结果是很可能达成的,不只是因为对方的人数优势,更因为他们那数千骑兵,幽州突骑!
虽然他们在骑兵的攻击下毫发无伤,但不能因为这个否认骑兵的战斗力,因为骑兵不是用来攻坚的,而是用来冲阵的。
在一马平川的伊洛平原上,幽州突骑可以发挥最大的威力,摧枯拉朽地将苏茂军冲垮,当初击溃任尚的三万精兵,幽州突骑不过出动了四千。
而苏茂覆灭后,大军再回头来对付他,那时也许不用攻击,只用困就把他困死了。因为王虎这次出来,只带了八天的军粮,而现在已经五天了,军粮已消耗过半。
王虎猛然觉得自己已陷入绝境当中,好像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眼前的困境。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多想结果,现在应该赶紧想出路,想法子,而不要浪费时间去担忧害怕。
趁着外面全力对付苏茂,没心思理他的机会,他可以率军逃离,前面的路都被封死,他只能逃进背后的大山。
王虎向身后望了望,那是连绵起伏的邙山,他想着是不是可以带着弟兄们奋力爬过山顶,钻进邙山之中,再慢慢寻找回洛阳的路。
王虎的思绪已经飘进了山里,虽然他不像任尚对邙山那么熟悉,可能会在山里迷路,但是总能找到山里人带路,虽然他只有三天的粮食,可山里有果子,有山泉,总能让他维持裹腹。
王虎的命令已经到了嘴边,却猛醒过来。他一直想的是逃离,却从来没有想过战斗,他逃走的前提是苏茂军的覆灭,汉军的失败,却从来没想过汉军也可能会胜利。
也许苏茂军正在浴血奋战,也许幽州突骑也无法冲垮汉军的阵线,也许苏茂还在盼望着他能回军,与他夹击敌军,也许任尚已经绕到孟津渡,烧毁了敌军的粮草,也许洛阳还会派出更多的兵马来救援。
现在还在战争之中,胜负未分,他竟只想着失败,只想着逃跑,这是临阵脱逃!是军人的耻辱!将会把羽林军长水营永远烙上耻辱的印记!
王虎心中涌出强烈的羞耻感,虽然他只是想,还没有去做,但这已让他感觉羞愧难当。
他不能做这样的事,他是长水营的统帅,代表着羽林军,他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涧桥之虎”!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红通通的,上面仿佛还带着景丹的鲜血,那是幽州突骑的鲜血。他曾经打败过那支强悍的骑兵,突骑也是人,也会溃败,也会逃跑,与别的军队没什么两样,突骑也会失败。
他为什么不能再次打败他们呢?
王虎大踏步地下了山,回到朱村,下达了命令:“睡觉,睡得足足的!吃饭,吃得饱饱的,养精蓄锐,准备战斗!”
当天深夜,天地间一片寂静,山中的狼嚎声偶尔传来,为黑夜更添了一抹漆黑。王虎亲率三百敢死队,顺着北面的山脊摸黑向前,脚踩在枯枝上,发出咔嚓的声响。
没有人说话,三百人向着山脚下敌军大营里几点微弱的火光埋头前进。地面坑洼不平,不断有人摔倒,旁边的人默默地伸出手去,将袍泽拉起来继续前行。
走了半个时辰左右,敢死队慢慢溜下山坡,接近了敌营,那连绵不断的帐篷里好像有数万兵马,可王虎知道,他们大半已拉出去与苏茂决战,敌营中也许只有数千人。
王虎下令众人稍作休息,然后他站起身,那柄长长的斩马刀已提在手中,他从嗓子里低低地吐出一个字:“杀!”
三百人呼啸着冲进敌营,将遇到的敌军一刀搠翻。他们将火把丢向面前的帐篷,燃起冲天的火光。
敌军开始混乱,士兵们跑出帐篷,却见一个个煞神似的黑衣人,提着长长的斩马刀,在营地中横冲直撞。一个将领站在大旗之下,挥着刀,召唤着他的士卒,王虎冲上去,一刀将他劈为两段,上下半截分别落地,这情景如此惨烈,吓得他身边的士卒惨叫着逃走。
王虎也不辨方向,只向人最多的地方杀去,斩马刀扬起,就是一片血光,他像一头猛虎冲进羊群,所过之处,残肢乱飞,血流满地。
“敌袭!敌袭!”
“结阵,快结阵!”
“涧桥之虎!”
这时,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响起,朱村里的羽林军长水营将士全都杀了出来。
他们一直准备着,等到敌营火起,便冲出村子,冲过小溪,一齐呐喊着杀进敌营。
本来混乱的敌军更乱了,三百人只是大宴前的音乐,五千人冲进来便是饕餮大餐正式开场了。
当夜,连绵十几里的大营一片火光,惨叫声不断响起,士卒们四处逃蹿,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
等到天蒙蒙亮时,战场上已恢复了平静,营中只剩下遍地的鲜血,一地的尸体,还有伤兵们痛苦的呻吟。
这一战,羽林军长水营以五千精兵,袭夺敌军大营,斩杀两千余人,敌军自相践踏而死者或许更多。
王虎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冲出孤村绝地,将大旗插在邙山口。
然而这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
王虎此时又面临一个选择,是向南与苏茂夹击敌军,还是向北冲向孟津渡,直接去烧敌粮草。
他知道,此时不应在此地停留,而应该马上走,不管是向南,或是向北,都应该当机立断。
王虎决定向南。
此时羽林军长水营已在明处,失去了偷袭的隐蔽性,若是向北,不等他抵达孟津,便会被幽州突骑追上,他的步兵速度无法与骑兵相比。即便他抢先抵达孟津,想必那儿已有了准备。
王虎率军向南疾行,天光大亮时遭遇了敌军,这是一支一万余人的步兵,与长水营迎头相遇。
两军接战,激战半个时辰,又有一支步兵赶到,依旧是敌军,人数比方才那一队还要多。两支敌军合兵将长水营团团围住。
长水营此时的情景比在朱村时更遭,这里一马平川,无所凭籍,没有村落,没有山坡,是真正的死地。
王虎令士卒将车挡在外围,结成一个圆形的阵势,每车上有弩兵、长兵若干,车阵中心是弓箭兵和刀盾兵。
以车结阵是汉军的传统战法。当年卫青与伊稚邪单于进行漠北之战时,便是以武刚车环绕为营,以强弩大量射杀匈奴骑兵,再遣轻骑出战,从侧翼突入匈奴军。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塞,遭遇匈奴单于主力,也是以车结阵,强弩居中,大量射杀匈奴骑兵,直至在十倍骑兵包围下矢尽而降。
王虎面对数倍之敌,以车阵拼死相抗,士兵们都杀红了眼,在濒临绝境时爆发出无穷的力量,给敌人造成重大杀伤。
这时敌军还在源源不断的赶来,一个时辰后,又来了数千骑兵,开始冲击车阵。
随着敌军越来越多,王虎的心慢慢沉向谷底,大量敌军赶来,只有一个解释,南面的战争结束了,苏茂军覆没了。
那么如今长水营已是真正的孤军了。
王虎没有空闲去思考胜利还是失败,他只是挥舞着他的斩马刀,端起,突刺,举起,劈下,一个接一个敌军的死亡麻痹了他的神经。他做着这些事,就像是一个铁匠一锤一锤敲打着铁块,又像是木匠一下一下锯着眼前的木料。
杀戮是他的职业,被杀是他的归宿。
他看着敌军在弓弩的打击下一片片地倒下,没有欣喜,他看着袍泽在身边被敌军的长矛捅破了喉咙,没有悲伤。不要轻易被别人的下场触动,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
大将难免阵前亡,他没什么好抱怨的。
如今大军溃败,只余他这一支孤军,在十倍之敌的围攻下作殊死一搏。他知道今天这一关过不去了,没有援军,没有人来救他。
长水营如果要逃出生天,除非出现奇迹,可奇迹是很难出现的。
但奇迹也是确实存在的,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降临。在所有羽林少年都绝望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敌军退了。
敌军的来去就像是海潮,来时是一波波的,退时却是轰然而去。完全没有征兆,敌军一下子就撤退了,退得干干净净。
羽林军长水营死里逃生,王虎甚至来不及清点杀伤,立即下令回军,疲惫的将士们疾行军奔回洛阳。
一直等进了洛阳城,王虎才知道,苏茂确实接近了邙山口,在那里遇到了大队敌军,两军展开一场遭遇战,激战正酣时,数千幽州突骑从侧翼突入苏茂军,直接造成全军崩溃,苏茂一路溃逃回到洛阳,身边只剩下三千人。
又是一场大败,与去年任尚的大败如出一辙,洛阳又损失四万兵马。此战唯一的亮点是羽林军长水营以少胜多,夜袭夺营,歼敌五千。不知是为洛阳军挽回了些颜面,还是让洛阳军更加丢脸。
如今这场战役尘埃落地,洛阳城又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
但是这战场上还有一点悬念,那就是:任尚哪儿去了?
任尚带领两千偏师,绕行邙岭道,出发距今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渺无音讯,如今他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