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一旁的张丽娟,见状神情微松。
她事不关己般低下头,温柔抚着滚圆的肚子。
这小叔子十年没回来,一回来就半死不活浑身血腥气,叫人用架子车推回来,差点冲撞了她的崽。
幸好她以死相逼,没让他进门,把人赶到了山脚去,否则她的崽肯定沾上晦气了。
现在虽住出去了,居然还想着回来分家要东西,那可不行,这个家的得是他们二房的。
得亏难搞的老婆子十分不满意这新孙媳妇,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她只管看戏就成。
谁知,姜禾年听了贺老太的话不仅不难受,反而十分赞同地拍掌,飞快道:“当然不叫亲家了!”
“您说的对,他们好没德行的!姜成民偏心不公,王春芳打小虐待我,姜艳秋处处想害我,他们还想把我卖给傻子瘸子。”
“我已经跟他们彻底掰了,以后都各过各,互不相干!咱都不用搭理他们。”
她嗓音清脆不卑不亢,面上毫不作伪,也没有卖惨的哀戚,却更让人对她说的话信服唏嘘。
张凤英面露心疼,直叹气:“唉,这这姜成民真是,小柳走了,怎么能这么对她的孩子……”
这下,可彻底把贺老太的出气口堵死了。
她老人家扶着圈椅扶手,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既惊又噎,欲言又止。
瞧一眼张凤英和左右两边的两房,又看一眼贺进山,最后顺着孙子的视线回到他身旁娇娇小小的姜禾年身上。
骂也不是,气也不是,疼惜更拉不下脸。
半晌,老太太重咳一声,抬手抻抻身上的交襟绣花褂子,后背靠了回去,语气还端着:
“还算是个知道是非决断的。”
张凤英见状知道娘这是软化了,忙说:“禾年,快叫人。”
姜禾年扭头瞧一眼贺进山,见他颔首,才脆声道:“奶!”
贺老太轻哼一声,挑剔地仔细端详姜禾年的模样。
弯眉俏鼻,桃花大眼,眼尾那粒痣极其点睛亮眼,松松绑着的两股麻花辫垂在身前,娇俏中透着清纯的机灵劲儿。
就是这身板太娇小了点,白嫩娇滴的,哪是能干活的样子?
那没德行的姜家决计养不出这样水灵的娇娃娃,约莫就是随了她亲娘了。
想到那个温婉病弱的可怜女子,贺老太面色稍缓,轻叹一气。
算了,老大老二娶的孙媳妇,模样都没甚看头,好赖来了个模样好的。
性子也还勉强不惹人厌。
她摆摆手,自我开解:“罢了,总归是搁着也好看。”
朝夕相处多年的贺家人自然都能猜到贺老太这话是什么意思,毕竟自家老太太是个连吃红薯都要挑剔圆扁的。
当初相看时就被贺老太嫌弃脸太方鼻太塌的张丽娟,脸色有些不好看,视线在姜禾年身上来回扫。
这种白糯米团子,哪儿好看了?!
细手细腿没屁股,能像她这样能干能生养,生好几个大胖小子吗?哼!!
姜禾年察觉到打量的视线,转头看见张丽娟,注意到她西瓜大的孕肚,本着尊老爱幼孕的美好品德,朝这位妯娌露出一个灿烂友好的笑。
张丽娟被她笑得嘴角微僵,神情不太自然地点点头,飞快转开了视线。
陈秀兰拉开凳子招呼人坐,“弟妹,三弟,你们先坐,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贺进山摆手拒绝,“饭就不吃了,我们还有事。”
贺老太一听又不乐意了。
这时,外头传来男娃娃尖利的哭声。
张丽娟脸色一变,托着肚子站起身,张嘴教训:“贺念娣!怎么带你弟弟的!”
没一会儿一个泥孩子掀帘子跑进来。
“爹!娘!你们看宝印又去抓牛屎吃!”
紧跟着那刺耳的哭嚎声越来越近。
一个脏得像刚出土的小土豆墩子扯着嗓子直哭,被半身湿泥的小女娃两手艰难抓着,拖带进了门。
“哇啊啊啊!呜呜哇哇啊啊啊!呜呜——”
撒泼打滚的小土豆挥手踢脚乱挣,姐弟俩齐齐滚到了地上,甩出满地腥臭的污黑湿泥。
若不是贺进山眼疾手快拉开,姜禾年的鞋子和裤腿都得遭殃了。
张凤英惊愕地跑上前:“夭寿了!你们跑哪搅屎去了啊!”
“冬冬,怎么搞得那么脏,”陈秀兰连忙抓着儿子摸摸糊满泥巴的衣服,“全湿了,赶紧去洗洗。”
贺振生揪住他耳朵,“臭小子又带弟弟妹妹到那臭水坑玩了是不是?说了几回不准去!”
贺冬冬歪着脑袋,连忙嚷嚷:“我没有!是宝印非要去抓牛屎玩,我和念娣拉他,他非不肯,才不小心滚进去的。”
“臭死了!宝印还吃了一口牛屎!”
贺宝印张着糊满青黑色牛屎的嘴,一边哭一边干呕,哭得震天响。
本就不大的贺家堂屋里,乱成一锅粥。
张丽娟看着又脏又臭的一双儿女,气得肚子都要胎动了。
她撑着后腰,挺着大肚子,弄不起儿子,就指着女儿骂:“还不站好!让你带好弟弟你怎么带的!衣服全埋汰了!明天穿什么?啊?!”
贺念娣被骂得抹眼泪,也控制不住呜呜哭了起来:“是宝印不听话嘛!我拉他他还打我了!呜呜呜呜……”
贺老太棉袄子捂着口鼻,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别吵吵了!赶紧拎出去洗洗,这三冤家臭崽!屋子都熏入味了!”
“哎哟这牛劲跟泥鳅似的!守成!赶紧把宝印抱起来。”
张凤英抱起抹眼泪的孙女,让贺守成把撒泼打滚不肯起身的贺宝印弄起来。
“哎哟,别哭了别哭了,走走到院子里去,奶给你们洗洗,一会儿冻坏了……”
院子木门被打开,又很快关上,把里头鸡飞狗跳的动静掩住了。
姜禾年和贺进山趁乱直接告辞了,反正新媳妇也算见过礼了,分家也正式提了,至于能分到一口锅几个碗还是几张凳的,俩人都不在意。
最重要的是,以后他们俩就能安生在山脚下过日子了。
姜禾年回头瞧一眼木门,心有余悸地揉了揉耳朵,这简直比暑期的儿童游乐园还吵嚷。
“耳朵嗡嗡的,真可怕……”
她抬起手臂嗅了嗅,嫌弃地伸远了,“噫……臭死了。”
短短两分钟,那混着淤泥腥臭味和屎臭味的销魂夺命味道,已经沾到身上来了。
又走近一步自然地凑到贺进山跟前,也动动鼻子嗅了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