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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身边的下属说道:“叶护可不能小瞧了他,两年前努特勤便是于阵前死于此人之手……”

那蓄着络腮胡的男人闻言眼底闪过一丝凶光:“我当然记得此事!阿努之仇,我一定要报!”

他又闷了一大口酒,视线扫过宴上百官:“大汗畏战,阿努一死,他便求和……迟早有一日,我要将这些贪得无厌的盛人通通踩在脚底!”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某处,微眯起凶光显露的眼睛:“听说那就是萧牧的亲娘?”

“就是她。”那名下属说道:“听闻这萧牧至今还没娶妻,自幼同其母相依为命长大,家里就剩下这么一个亲娘。”

男人闻言眼中闪过讥笑,仗着一口身边人听不懂的突厥语肆无忌惮地嘲笑道:“原来是个寡妇!”

那下属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等着瞧,早晚我也要叫他尝尝亲人被屠的滋味!”男人“嘭”地放下酒碗,拿蹩口的大盛话使唤宫娥:“给我们倒酒!”

衡玉微皱着眉看向对面那大碗饮酒的两名突厥人。

“我家猫儿可是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她身边的永阳长公主放下银箸,问道。

衡玉微点头:“大致听得懂一些。”

她幼时随阿翁游历各处,因有强闻博记之能,对各处语言便都粗通一二。

且那二人言语间分明提到了“萧牧”,且那般神态与眼神,纵然是猜,也能猜得出必然不会是什么好话。

永阳长公主也看向那名喝的面色通红的突厥使臣:“若我没记错的话,此人名唤伽阙,其弟伽努,两年前带兵进犯我大盛疆土,数月间便破了信都城门。彼时萧节使奉旨率卢龙军前往驰援,亲手斩杀了伽努,将突厥大军驱逐出了雁门,逼得新任可汗向大盛求和——”

她说着,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战事虽止,但人心中的仇恨与贪欲轻易不会消散,所谓太平,也皆是制衡之下的短暂表象而已。”

衡玉看向那两名姿态嚣张的突厥人:“纵是表象,也只求能够长久一些。”

“这便是武将镇守边境的意义所在了。”永阳长公主含笑道:“有他在,北境之太平,总能长久些的。”

此时,一道小身影走了过来,笑着唤道:“永阳姑婆,老师——”

“仪儿今日倒坐得住。”永阳长公主含笑道:“竟坐到现下还未跑出去。”

嘉仪郡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实在枯燥得紧,父王也走了……仪儿想带老师去看样东西解解闷。”

“去便是了。”永阳长公主道:“若待会儿你阿娘问起,姑婆替你挡着。”

“多谢姑婆!”

嘉仪郡主喜笑颜开,朝衡玉眨了眨眼。

衡玉笑着起身,牵起女孩子的手,二人一同悄悄离席而去。

“郡主要去何处,看何物?”出了大殿,衡玉问道。

“少陵阿舅今日入宫带来了几册孤本,就在那些诞辰礼当中。”嘉仪郡主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道:“老师,咱们先去瞧瞧!”

衡玉笑着点了头。

另一边,萧牧随着那名内侍,来到了太子的书房内,正抬手施礼。

“萧节使不必多礼。”太子起身相迎之际,语气温和带些歉意,坦诚直言道:“席上人多眼杂,为恐生出不必要的麻烦,吾唯有先行借故离席,再使人暗中邀萧节使来至,实在多有失礼。”

“殿下言重了。”萧牧道:“殿下为储君,臣为武将,为杜止流言,理当谨慎待之。”

太子闻言露出笑意:“若非如此,吾早该邀萧节使单独一叙了。苦于未曾寻到合适时机,只能借今日之便——”

说着,抬手示意萧牧落座:“此处无旁人在,枯坐无趣,不如边对弈边叙话,如何?”

看向那备好的棋盘,萧牧道:“臣不精棋艺,恐怕陪不了殿下。”

太子笑了笑:“萧节使莫要过谦了,吾可是听吉大人说过的,在营洲时,萧节使常同吉娘子对弈!吉娘子之棋艺,可绝非寻常人招架得了的。”

萧牧微敛眸,露出些许笑意。

这是在试探他,乃至诓他的话了——

他未正面回答什么,只道:“若殿下不嫌,臣便只能献丑了。”

太子笑着道:“萧节使快快请坐。”

二人于棋盘左右落座,太子抬手让出白子:“萧节使为客,当先行。”

萧牧未推辞,执白棋落子。

太子也笑着落下第一子,边说道:“萧节使之心,吾向来明朗……近年来父皇之疑,却也是有目共睹。”

萧牧执棋的手指微顿间,只听太子继续往下说道:“自古以来,纵观前人,可知身处帝位者,多疑者十中有九……然而并非自古以来皆是如此,便为对。”

二人先后落子,太子的声音好似闲聊一般:“萧节使此来京师,是否有所图?”

萧牧未曾抬眼,视线落于棋盘之上,亦直言道:“臣有所图,为图消去帝王之疑,愿君臣相和,以谋北地长久之太平。”

太子看向他,眼中笑意更深几许:“我猜也是如此。”

旋即道:“这本该为朝廷之虑,却反为萧节使以身犯险之愿,此乃朝廷之过失,亦要多谢萧节使大义。”

“此乃臣分内事。”萧牧并不多言。

“这些年来,萧节使驻守北地,屡建奇功,实为大盛之幸,吾一直感佩于心。”太子认真落子,亦认真说着:“朝廷待萧节使多有亏欠,但吾保证,从前之事,日后不会再有了。”

萧牧道:“能得殿下信任,臣甚是感激。”

太子闻言笑笑:“可萧节使待吾,却是防备颇深,自入此处,所答便皆是寥寥数字而已。”

“臣一贯不善言辞,望殿下见谅。”

“无妨。”太子笑着道:“吾之所言,听来拉拢怀柔之意甚明,的确过于直白浅薄了些……萧节使纵是觉得唐突,也是人之常情。”

片刻后,萧牧道:“殿下赤诚坦然,是为少见而可贵。”

“不。”太子笑着摇头:“吾也并非总是如此的。”

萧牧微抬首,看向他。

“我身居储君之位多年,若说全无心机算计,纵然萧节使肯信,我自己也不敢信。”太子也看着萧牧,道:“但萧节使不同,吾第一次远远见到萧节使时,便觉有似曾相识之感,不似陌生外人——”

萧牧未曾露出半分异样之态,只微微笑了笑。

“吾少时,有一挚友。”太子继续落子,掩去眼底提及故人之时的那一丝起伏:“他与萧节使年岁相近。”

说着,笑了笑:“但性情却截然不同。”

“他性子张扬了些。”说起故友,太子面上始终有着淡淡笑意:“话也是我们几人当中最多的一个。他为将门子弟,自幼习武,刀剑骑射皆精,七八岁时便曾随父上过战场,长住军营。”

太子声音渐低了些:“他向来极爱钻研兵法之道,今日若在此,必会缠着萧节使问个不停的。”

萧牧未动声色,只问道:“不知殿下这位挚友,如今身在何处?”

“他……早年便不在了。”

萧牧落子动作慢了半拍,沉默下来。

不善言辞之人触碰到不该触碰的话题,总是以沉默收尾的。

“通敌之罪……”太子声音平缓,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颤意:“当年事出突然,我亦太过年少,没有能力护得住他及他家中之人,但我一直都知道,他们是被人构陷。”

萧牧眼睫微动,道:“殿下是找到了什么证据线索吗?”

“尚未。”太子摇头:“无需证据,我亦笃信。”

“啪嗒”一声轻响,萧牧定定落子。

“所以,此番萧节使入京,吾便时常在想,定不能再让昔年之事重现了。”太子的声音像是在同自己做着允诺:“不可再重蹈覆辙了。”

片刻后,萧牧道:“自臣入京来,殿下暗中照拂之处颇多,臣皆铭感五内。殿下,从未负仁明二字。”

“仁明……”太子笑道:“这二字过重了些,吾自认尚且担不起。”

“但时长日久,吾希望终有一日可配得上这二字。”他看向萧牧:“便请萧节使做个见证如何?”

四目相对,萧牧笑道:“臣愿担此职。”

太子不由笑了两声,再看向那与他记忆中截然不同的棋路,若有所思道:“都说棋盘如战场,可萧节使重守不攻,倒不像是三年收复五城之风……莫非是刻意相让于吾?”

“兵家之道未必悉数适用棋局。”萧牧道:“臣棋艺不精,若太过激进,只恐在殿下面前出丑更快。”

太子笑了笑,不知信是没信,只道:“不妨下完这局再说,且还不知最后出丑者何人,该萧节使落子了……”

萧牧手中棋子应声而落,发出清脆声响。

……

衡玉独自折返回席上之时,席上众人已离去了大半。

见永阳长公主还在,她遂上前去:“殿下怎还未回去?”

“自是在等着你。”永阳长公主玩笑着道:“宴上人杂,恐你惹出什么麻烦来,我走了,谁给你收拾烂摊子?”

衡玉笑着将她从座上扶起:“那您还真是思虑周全。”

不过,收拾烂摊子只怕是假,恐她再遇上诸如河东王之流是真。

永阳长公主笑着道:“既无烂摊子可收拾,那便随我回去吧。”

衡玉笑着与她一同离席,临出大殿之际,看了一眼萧夫人的位置,见那里空空如也,便压低声音问了一句:“萧伯母可是回去了?”

永阳长公主也看过去:“应当是,有一会儿没见着人了。”

见衡玉又朝男席看去,她笑了道:“莫看了,那位还没回来。”

衡玉也不害臊,笑着点了点头,与长公主踏出了殿门。

此时,一道摇摇晃晃的魁梧身影从外面回来,险些就撞到衡玉。

其蓁拦在衡玉和长公主身前,微皱眉看着那名满脸胡子的突厥大汉。

正大汉正是那名唤伽阙的突厥使臣。

他微眯了眼睛看向衡玉及永阳长公主,皮笑肉不笑地挤出个笑来,口中说了句生僻的突厥语,便回到了殿中。

“准是无甚好话。”其蓁冷声道:“粗鄙蛮夷难以教化。”

衡玉看向那道背影,只见对方重新坐回了位置上,与同伴不知低声说了句什么,而后二人又端起了酒碗,碰了一下。

“走吧。”永阳长公主道。

衡玉点头。

永阳长公主出入内宫,亦被特允可乘轿而行,衡玉未跟着一同坐轿,只与其蓁一起跟在轿子旁走着。

禁宫外,众官员命妇的家仆女使皆候在那里,等候自家主人。

“姑娘。”翠槐走上前来,朝衡玉福身。

衡玉却看向了她身后的一名女使,唤道:“春卷?”

见衡玉主动喊了自己,一直谨记着自家夫人交待,心知不可在外人面前与吉娘子太过亲近的春卷这才上前福身行礼:“吉娘子。”

“萧伯母还未出宫吗?”衡玉问。

春卷摇头:“未曾。”

衡玉看向宫门内三三两两走出来的官员家眷,犹豫了一瞬,到底是道:“我回去看看。”

下了轿的永阳长公主闻得此言,并未阻止,只与其蓁道:“我少了支珠钗,不知是否落在了席上,你陪着小玉儿一道儿回去找找。”

其蓁会意应下。

各府马车就候在此处,衡玉遂道:“那殿下且先去车中歇息,我去去便回。”

永阳长公主轻点头。

衡玉与其蓁一路回到办宴的殿中,路上未曾得见萧夫人身影,殿内亦未能寻到人。

“会不会去寻了萧节使?”其蓁猜测道。

“他……应是去了太子殿下处。”衡玉压低了声音,斟酌着道:“容我让人去问一问。”

好在此处是东宫,宫人也多是她熟悉的,她叫了一名眼熟的宫娥上前询问道:“……可曾瞧见了定北侯府上的萧夫人?”

宫娥想了想,道:“先前只见萧夫人离了席,便未见再回来了。”

衡玉问:“彼时萧夫人身边可有宫人相随?”

宫娥摇头:“好像没有,萧夫人是独自一人。”

独自一人,那便是无需引路,可萧伯母并不熟悉东宫……

衡玉于心中思索间,边又问道:“有多久了?”

“前后应有小半个时辰了。”

听到此处,衡玉心中忽地涌起一阵不安。

这么久了,未曾出宫,也未曾再回到殿中,那萧伯母究竟独自去了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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