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清河大队社员们欢欢喜喜的准备去等待大队长分工的时候,就见住在新牛棚里的其中一部分人已经先他们一步到了晒场。
大约是昨个社员们坐在那跟他们一块编干草垫子的时候随口的话被农场里的人都记在心里了。譬如今个一早要分工的事。
社员们嬉笑打趣的声音一滞。
围在一起的社员们往前一看,就见到以刘润知和一位身材瘦骨嶙峋、脊背呈现弯曲状态的中年男人为首的二人正在跟大队长和支书聊着天。只不过对方聊天的内容他们不咋能听懂,虽然聊的都是土啊泥的,但他们就是听不太明白是要干啥用的。
刘润知规规矩矩的说道:“我和云叔早起在大队里转了转,云叔就是懂盖砖窑和烧青砖的那位同志。”
“哦~”阮老头子了然而认真的点头,并且喊出了他的名字:“是云景德同志?”
云叔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惊讶恍惚的看着念出自个名字的大队长。
阮老头子知道对面人的好奇,于是笑着解释了一句:“多亏了刘润知同志整理出的名单。”在得知队伍中有会烧青砖的人才之后,阮老头子如获至宝一般将名单爱不释手的看了许多遍。
因此哪怕还没认熟所有人的脸,但什么人名对应着什么活计,他都能背出来了。
原本不愿再与人交流的云景德是想让一旁的刘润知帮忙交代出勘测结果的,但现在,他有点想自己张口去说了。
对方身为乡下大队长却能对他一个‘坏\\\\分\\\\子’都如此尊重,那他又怎么好意思光站着不吭声。
其实从云景德的角度来说,阮老头子记住的不是轻飘飘的一个名字,而是把农场的这批人都记挂在了心里,因此才能这么熟稔的喊出他们的名字。
一个能把‘坏分子’们都记挂在心上的大队长,一个救他们于水火的大队长......
他似乎不应该因为过去的沉痛而继续龟缩不前了。
就算眼前大队长只是为了他们的手艺才如此尊重,那也是尊重。
从前在农场差使他们干活的人,连续几年都没喊过他们的名字,最常听见的就是一声声轻视、嫌恶的‘喂’。
“润知,我......”
许久没说话的云景德缓缓张开了唇,唇瓣因为不怎么张口说话而紧紧的黏在了一起,再次张开的时候除了有些困难也扯裂开了唇瓣上干裂出的伤口,隐约有淡淡的铁锈味。
刘润知点了点头,一眼就看明白了云叔的意思。
云景德眸色感激的看了刘润知一眼,而后缓缓吸了一口气,有些紧张道:“我、我去查检了大队内大部分地方的土质情况。”他如实的说,但有些担忧会被误解。
云景德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喉见有砂砾在摩擦一般,音质有些粗糙,但语调温和有分寸,说话的语气虽然小心翼翼的但并不让人讨厌。
阮老头子点头,他颇有些感慨的回忆道:“这个我晓得,以前各个生产大队瞅见李家沟生产大队烧青砖烧发达了就都想跟着建砖窑自个烧砖,但其他大队做的砖窑烧的砖太容易裂开,还不如泥胚的土砖耐用。”
云景德听完后,小声解释道:“虽然理论上所有的泥土都可以被烧成砖,但砖与砖有很大的不同。有的土哪怕烧成了,也是不能使用的废砖。所以,烧砖会选择黄土、河底淤泥、页岩、煤矸石、粉煤灰等等具有粘性的粘土作为主材料,然后再配上.......”
参考
云景德说着说着,身边的刘润知小心的用手肘戳了他一下。
云景德忽然反应过来了,他太久没说话,好像一不小心将话说的太多太密了。
刘润知提醒他大约也是明白乡下生产大队里的人大多都没学过这些,说太多的理论知识倒是显得像是卖弄学识了。
会不会惹人讨厌?
云景德忽然有些无力的挫败感,他现在连与人说话都不太会了。
“怎么了?”阮老头子注意到云景德突然不说了,眼底还染上了担忧之色,于是他适时的回应道:“你说的土我能明白一些。咱们整个清河大队里头就没有比我跟老李更熟悉大队土长啥样的了。”
“像是你说的黄土,这样的土很耐干旱,在我们大队里,这样的土年年都得种上点土豆、红薯,或者是高粱、玉米、大豆、荞麦啥的,遇到旱灾,这都是能保命的。”
“还有那河底的淤泥。咱们清河大队里头碰巧有条清水河,里头也种过莲藕啥的。看着水浅其实河底淤泥也深。只有夏天抢收最热的时候,大人才会同意家里那会凫( fu )水的半大娃子们带小孩去玩。”
阮老头子笑容温和的解释着:“但是其他几种我就不太明白了。”
虽然农业百科大全上什么仔细的讲述过每一种土质适合生长什么样的农作物,但是现在全部说出来卖弄肯定是不可以的,他只需要让对方知道自己能听懂就行了。
云景德眼前一亮,心里莫名感动,他激动的点头像是又找回了些许的自信一般:“是的!清河大队各个地方都有适合的原材料,但单独一种原材料进行烧砖质量不够结实耐用,所以无论砖窑温度控制多好都容易砖裂,成品量太低砖头的成本就高了。所以烧砖需要将几种材料搭配着和泥胚,定制砖胚的大小,这样才能烧制出合格的红砖、青砖。”
红砖和青砖的区别只是烧制方法的不同,与原材料没有太大的关联。
一般烧制一批砖需要十天左右。如果想要红砖,那经过十数天的烧制,坯体被烧结后慢慢熄火,让外界空气进入窑内,这样烧制出来的就是常见的红砖。
若是想要青砖需要在高温烧结砖坯时,需要泥封窑顶透气孔,减少空气进入,使窑内温度有利于砖体成分的还原,坯体的红色高阶铁氧化物被还原为青灰色的低价铁氧化物,为防坯体内的低价铁重新被氧化,再用土密封的窑顶上泼水以达到降温的目的,直到砖头体完全冷却后出窑的,就是青砖。
刘润知看着侃侃而谈的云叔,眼里有水光闪过。
云叔从前并不是个烧砖的,他是烧瓷器的,但在农场那几年他被分配去烧砖,对于云叔那种原本就跟土和窑打交道的人来说,被逼着...很快就能上手了。
从烧制瓷白精美的器皿沦为只能烧灰扑扑青砖的工人,云叔从最初的不甘到不敢,一身傲骨早被打断了。
可现在,云叔竟也是从自个最不愿提起的事上找到了证明自己的存在价值。
确实是造化弄人。
“砖窑的温度,砖的原材料配比,以及形状大小,烧制的时间,烧制的方法都有可能会影响到砖的质量。”
“......”
身后,那群社员们咽了咽口水。
“咋、咋回事啊,你们听懂了没?什么砖头啊窑啊,泥巴的?”
“俺没咋听懂,每个字都听了,凑成句子俺咋就听不明白呢。”
“有啥不懂的,俺看大概是他们想玩泥巴了吧?”
“屁咧,人是要在俺们大队里头烧砖头!”
“你才说屁嘞,那俺们以前不也烧过,烧的二娃脸黢黑,最后烧出来一窑都是碎掉的砖头块!俺可都记得呢!”
“去去去,你家大哥脸烧的比老子黑多了!”小名二娃的汉子红着脸小声拉着自个兄弟一起回忆‘黑’历史,反正丢脸不能一个人丢。
“那咋还烧砖头啊?”有人好奇道:“那玩意可废柴了,还耽误工夫。”
“你管那么多呢,俺们只要听大队长的话就成了。”
“有道理,反正大队长带俺们做的事就很少有不成的。”
至于当初大队想尝试烧砖,那也是大队集体看到李家沟日子好了,所以一块跟大队长提议做的。
大队长只是说带大家伙搞了个小砖窑试试,最后的结果也很清楚了,烧砖也不是人人都会烧的。
还好大队长一开始没听他们的直接搞个大砖窑,不然可就亏大了。
前排阮老头子跟农场的人讨论,后排社员们互相讨论。
最后阮老头子敲定道:“既然如此,咱们大队里就托润知同志跟景德同志负责操办这个盖砖窑烧青砖的事吧。你们私底下制定个章程,有啥不了解的就来找我,有啥需要的就直接找老李,他是咱们大队的村支书。”
被叫到名的老李正在心里盘算着要在哪盖砖窑呢,于是被喊道名字后他迷迷瞪瞪的抬起脸。
阮老头子见此笑呵呵的打趣了一句:“老李是管钱的,有啥需要直接找他。”
“咳咳......”老李被自个的口水呛到了。
讲真,管钱也不是一件好事。老李觉着自个现在已经变成了典型的守财奴。反正大队里一赚钱他就高兴,一花钱他就心如刀割,可不是滋味了。
“瞅把老李激动的。”阮老头子笑容和蔼,他看着对方认真道:“手艺搁在哪里都是不外传的,这一点我要感谢你们。清河大队的所有人都会记得你们的这份付出的。”
这也是阮老头子选择将盖砖窑烧青砖的事交给云景德二人的原因,如果这件事里加了一个他,那大队社员们大概只会下意识觉得他这个大队长又给大家伙办好事了。
所以,盖砖窑这事得放手让他们来办。
阮老头子笑着对欲言又止的刘润知缓缓点了下头:“你们先讨论个章程,后面我和老李也会再商量。如果合适,就按你们的办。虽然累一点,但这是你们的功劳,我们都会记得的。”
不过这最后一句话阮老头子说的很缓慢,像是有什么深意一样。
刘润知心口一紧,他偏头和云叔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感觉到了对方的惊讶和震撼。
他们二人眼前的这位老人家真的只是一位平凡且没文化的生产大队长吗?
带着这样的疑惑,刘润知和云景德回去就讨论出了一个周全且节俭的计划。
阮老头子和老李立即同意了。
于是继大队部附近被盖起来的‘清河小学’,清河大队又多了一项由农场的劳动力动手出力盖的砖窑。
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