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义端起面前的茶碗,抿了一口,茶汤顺着唇舌向下,一股暖流散入脏腑,整个身子顿时暖洋洋的,唇齿间散溢着香气。
“好茶,”霍义忍不住赞叹。
长华蓦地笑了起来,霍义看得一呆,心扑通一跳。
面若桃李,眉如远山。
秦腾脸色一沉,霍义顿时收住心,低头喝茶。
“霍公子今日前来,可是有事?”秦腾沉声问。
霍义清了清噪子,正待开口,突然,他带来的小侍童率先开口,“阿姐,葆棋有事相求。”
长华早已注意到霍义带来的小侍童。
小侍童瘦瘦小小,低垂着头,看不清面目。
长华以为他是霍义的亲信,不想却是葆棋混入府中。
“你是,葆棋?怎的如此装扮?”长华有些诧异。
葆棋上前一步想跪下,长华一把拉住她,摇摇头,“使不得,你我姐妹,坐下好好说话便是。”
秦腾又倒了一杯茶递给长华,长华接过放在葆棋手中。
不知是不是茶汤太热了,还是长华的言语行为太过温柔,葆棋的双眼在茶气的熏蒸下蓦地红了。
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眼里的潮湿逼进了眼底,低头抿了口茶,抬起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长华轻轻地叹口气,轻轻抚上葆棋的眉眼,为她熨平皱起的双眉,“女子柔如水,理当呵护倍至,妹妹何事郁结于心?”
自打母亲过世后,再也无人如此轻软地与之谈话。
哥哥虽然疼爱她,却鲜少在家,哪怕归家到底男女有别,无法诉说心事。
见长华如此温柔以待,当下再也按捺不住,将脸埋入长华的手中,痛哭失声。
长华见状,怜惜心起,任其埋首手中,静静地等待她发泄完心中的痛。
霍义也无比心疼,原来妹妹一直压抑着,他们对妹妹还是不够关心啊。
妹妹虽然笑得自然,不想竟是将所有的痛深深地压在心底。
他这个哥哥太失职了,只看到妹妹脸上的笑,却忽视了她心底的伤。
想到及,他无比感激地抬眼看着长华。
此刻的长华,脸上带着慈母般的深情,像一个母亲般极具耐心地包容、抚慰着葆棋。
她嘴角含笑,眼里有藏不住的悲鸣之色,似乎为葆棋,又似乎为天下苍生。
这便是夫子讲的“老吾老及人之老,幼吾幼及人之幼”吧,这么多年,他竟然从一个女子身上看到了真正的及人之老幼。
他内心肃然起敬,这样的女子值得世间最好的对待。
突然,他周身一寒,回眸,发现秦腾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他顿觉不妙,蓦地收回视线,低头饮茶,再也不敢正视长华。
半柱香后,葆棋终于止住哭泣,“阿姐,对不起,葆棋失仪了。”
“无妨,”长华轻言细语,“谁都有难处,你来阿姐处抒解悲伤,便是对阿姐的信任,阿姐高兴还来不及呢。”
说完,召来柔兆,安排葆棋洗漱整理。
片刻后,葆棋容光焕发地出现。
霍义这才发现,葆棋之前的笑容都是不由衷的。
因为,真正的笑是由内而外的。
如今再看葆棋,小脸上如镀了一层莹光,整个人给人一种卸下重担的感觉,脸上笑意虽浅,却发自内心。
重新坐定,葆棋便告之原委。
原来,葆棋在母亲死后方知她所受的苦。
霍葆琴不知怎么威胁到邹嬷嬷,勾结她在母亲的滋补药里投毒,一点点毁了母亲的身子,让她口不能言手不能书。
好在母亲打小是在梁王妃长大的,什么阴谋诡计没有见过?什么脏污手段不知道?
母亲不再喝药,每次借病体,吐一半药喝一半药,入了嘴的药被她含在舌底,借咳嗽又吐到绢帕上。
葆棋说着说着又红了眼眶,这个过程说来容易做来难,真不知母亲是如何熬过来的。
她太不孝了,也太蠢了,竟是毫无所觉。
后来,母亲渐渐恢复了体力,趁着亵衣被血染红,更换之时,偷偷剪下一块没被污染的衣料,一点点就着自己的血写下被害原委,并告诫她一定要提防霍葆琴。
好在邹嬷嬷那时已经放松了警惕,以为太太动弹不得,也为了安全起见,一切侍候太太的事,邹嬷嬷都亲力亲为,不假他人之手,伺候时更是打发了所有的下人。
这才叫母亲得了手。
最后,母亲写道,她从邹嬷嬷口中得知,霍葆琴要暗害她,将她送上诚王的床,她便下定决心,以己之命换儿平安。
葆棋无比庆幸,非得坚持在母亲身故后,亲自为她净身更衣,这才从母亲的手中得了这封信。
若非如此,母亲好不容易写成的信,便又要落入邹嬷嬷的手中。
“邹嬷嬷现下何处?”长华皱着眉头问。
“还在府中。”霍义答。
秦腾皱眉,不赞同地看着他们。
霍义连忙解释,当时情况太乱,又刚刚知道母亲竟遭此大罪,心乱之下暂且搁置,没有处置。
不过,府里一直安排人手紧紧盯着她。
“接下来,你想怎么做?”长华问。
葆棋双眼满含恨意,“阿姐,我要报仇,我要亲自报仇,我要霍葆琴死,我要她死无葬身之地。”
葆棋告诉长华,她要入东宫。
长华皱眉,“入东宫?你可想好了?你便是入了东宫,也未必奈何得了霍葆琴。”
霍义有同感,所以他才竭力反对葆棋入宫,但现下名单已定,葆棋不入也得入了。
“阿姐,我晓得,母亲从小认真教养我,将我养成温室中的花朵,我从来觉得世上无恶人,人心都是善的,可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我的母亲,我的母亲,竟……”
她毅然决然地说,“阿姐,我必须入东宫,我须得直面风雨,我,不想再成为温室中的花朵。哪怕失败,我也甘之如饴。母仇大如天,我不想假他人之手。”
葆棋说完话,院子里除了风声便是虫鸟的啾啾声。
四人均沉默不语。
仇恨,果真是世间最利的刀。
“好,既然你竟已决,我不拦你。”长华果决地开口,“我还会助你一臂之力。”
霍义和葆棋闻言顿时一喜。
“但是,”长华顿了顿,“我只能保你一命,其他的都要靠你自己。”
长华黑沉沉的双目紧紧地盯着葆棋,“人,都有选择的权力。此路是你选,此果你承担,愿赌服输,你可明白?
葆棋重重地点了点头。
她小时候跟着霍葆琴去过谢家,跟着她叫长华阿姐。
阿姐可好了,每次去都给她好吃的糕点。
后来,霍葆琴见长华怜惜她,便再也不愿带她去。
一别经年,再见长华,阿姐依旧待她如故。
得遇霍葆琴,是她不幸。
又因霍葆琴得遇长华,却是她的大幸。
人生在世,福祸相依,究竟如何,又有谁说得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