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先前我向长离提起过以一颗心作为代价的贿赂,在太枢宫的这些日子,他也没有给我太多的特殊待遇。
令我感到失落的是,我并不是长离的开山大弟子。他座下早在几万年前便收了不少徒弟。我以为但凡是长离看得上眼的弟子,男的必定是玉树临风、英俊潇洒,女的必定是清丽无双、亭亭玉立。就算是飞禽走兽一类,也需体型彪悍、毛色华美。
可,如今正跪拜在大殿下方的这几个邋遢老头子,又是怎么回事。
更可怕的是其中那位连牙齿都掉光了的仙翁竟中气十足地开了口,“师父,徒儿有一事,不知该说不该说。”
这老头子叫长离师父。
从前我便知道长离活了一大把年纪了,殊不知他居然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
然而这些弟子已老了,他们的师父依旧风华绝代。风华绝代的师父大人凉凉出声道:“能把你们请到太枢宫中的事,必定不是小事。青月,你尽管说就是。”
那青月仙翁得到应允后,站起了身来,一副神态却仍是踌躇未展。眼睛一瞟。开始冷飕飕地瞟着我。我被他瞟的心悸无比,他亦在这个时候冲长离拢袖作揖:“这……”
长离是何等明察秋毫,默了一默道:“小夏,你先去外面自己玩一会。”
如果换做平时,师父根本不会和我提“玩”这个字眼,现在他竟然放我出去玩了。我自然是高兴的得不了,屁颠屁颠地飞出去了。
然后整个宫殿也一并陷入寂静。
这样诡谲的气氛,让我的玩心一下子就收住了。冥冥之中意识到,接下来在太枢宫内所要发生的事。会让我心情更差。
于是刚飞出不远的我又重新折回来,躲在了门外偷听墙角。毕竟物种优势在,我的眼睛已是格外明亮,这一双耳朵也格外灵光。
很不巧,里头这些师徒们的谈话,也尽数被我听了个一清二楚。
这会倒不像那青月仙翁的声音。好像是个中年大叔:“师父,您确定那小凤凰不会听到吗?”
我师父的语声一如寻常平淡:“小夏它天性贪玩,现在肯定一个人玩得欢快。哪有心思做出偷听墙角的事。”
可我眼下,就在偷听墙角。这样子的小心思,让我有些惶恐不安。
长离又道,“前一阵子星君们为本神卜测命数,如今可有什么结果了?”
原来这些老头和大叔皆是星君。星君这个仙职我多少还是了解的,他们能依照星象,来考查星象所对应的那人的功过善恶,亦顺带掌管世界生死祸福。听起来顶厉害的,可他们上头还有个老大,那就是司命仙君。只有司命才能真正司掌命格因缘,座下的这些星君充其量不过是个替仙君整顿命簿子的,如此一看,这差事委实凄惨十分。
可在这司命仙君还未当权的时代里,这些细节丝毫不影响星君们对自己职业的热衷之心,从他们庄重的神情就可以看出来,他们工作的时候向来便是一本正经的。那青月星君估计是大弟子,发言权就特别多,又是他在说话:“先前徒儿看师父这一世命格无双,将享不尽的大福大吉。可就在这几个年头,师父您的命数……变了。”
变了!
我首先觉得震惊,就算当了这么久的飞禽混日子,却好歹也知道世间万物的命格是自诞生便一并携带好了的,生死祸福可以说完全是个定数。如果要说命数变了,那便是整个人生轨迹被改了。举个例子来说,如果一个人那天定的命格给予的结局是因病老死,那他便注定因病老死,但是命数一变,就有可能是喝口水被呛死,或者是意外遭遇一系列的天灾人祸而死。
这是件很可怕的事。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的这一颗心扑通乱跳,里头传来的清雅声音却毫无波澜:“嗯,本神活了这么久,也该来一个靠谱点的天劫了。”
顺带一提,师父提到的这个天劫,其实也是我不愿当神仙的理由之一。因为只要飞升成仙,就注定逃不过天降的大劫。多少仙僚就是因为没有挺过天劫,从此用堕轮回,再与修仙无缘。
既然我师父他自己都承认活了一大把年纪,那经理过的天劫肯定数都数不清。听他这番轻描淡写的口吻,大约渡天劫就跟吃饭睡觉一样简单。
就在我为之松一口气时,那青月星君却又提高了声音道:“这的确是一个劫。不过,”似乎很犹豫要不要说出来,毕竟那白衣尊神的脸色不是那么的好看,但勇敢如青月星君,最终还是咬咬牙说了:“并不是天劫。”
和其他弟子们用眼神互相鼓励后,青月星君小心翼翼地出声道:“此番,怕是真神命中的情劫。”
话音一落,太枢宫再一次静谧无声。
我偷听着墙角都觉得心口窒闷。
这份岑寂与沉默,仿佛过了千载万年的亘古时光。只有极夜的三十六重天,在此刻灰暗异常,我也头一次感觉到,黑夜是这样的令人心慌。
可更令我心慌的,却是殿中那本就阴晴不定的白袍青年。
为师父担忧的同时,我已在心中嫉恶如仇起来。想想我师父是这般超脱潇洒、不食人间烟火,到底是哪个小贱人敢将他拉下红尘?若有朝一日能够碰面,我一定要狠狠给那贱人几个耳光,最好吓得她永远滚出师父的视线……
旋即我便意识到,我并没有可以与之作对的资本,完全没有。毕竟我连一双完整的手都未曾拥有。
如果我也能变成一个女子就好了。那样就可以光明正大的与那害得师父经历情劫的小贱人作对了。
这个念头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我被吓得全身羽毛一紧。
已经过去很久了,师父的声音才重新传出来。却仿似带了点漫天极夜的冷意,“那敢问星君,此劫的结局又该如何?”
星君再一次表示难做人,犹豫再三,战战兢兢地应道:“此劫名为浮屠劫……既是浮屠劫,那便非同寻常。”
装腔作势地老头。我暗自在心里骂了一句,却发现长离终于提起了点兴致。他淡淡询问,“哪里不寻常了?”
然后,青月星君的神情,就开始变得非常复杂。似乎是经过了恐惧、胆怯,发狠,一鼓作气,才斟酌地道:“真神与那带您入劫的人,最终只能活一个。”
长离的语调听不出半点情绪:“青月,你这是什么意思?本神听不懂。”
明知这位白袍尊神是在明知故问,青月星君依旧被吓出一身冷汗。却只好顶着这身冷汗,道:“意思就是,要么她死,要么……您死。”
这话说的,也忒不尊重了些。可见青月星君为了早早让师父看清,也是下了狠心。
“是吗,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星君告诉我如何渡过此劫的方法便可。”长离仍是淡然。
见青年的脸色愈发苍白,青月星君亦是不忍心:“尽早结束一切的方法,必须是您亲手杀了她,或者让她……亲自送您上路。”
长离将案上的器物一并拂落。
霎时,瓷器劈里啪啦碎了一地。
“真神息怒!”
紧接响起着是衣料摩擦地面的声音,那些星君们纷纷下跪谢罪。
他的语声有些悲凉,有些讥讽:“为何非要亲自动手……”
星君们无一人敢再回答。
伴随着师父最后一声沉叹,“我长离侍奉了几十万年的老天爷,竟对我这样残忍。”
我的心亦是碎成了渣。
那之前我并不知道,就算是凤凰,也会流泪。
可是,那个带他入劫的人,到底是谁呢?未见面,我已将她恨之入骨。
在那些星君走出来之前,我已装出了一副玩累了的样子,开开心心地停在了宫殿前的一棵凤凰树上。
长离送走他的弟子后,率先注意到了我。唇边的笑容压根看不出丝毫烦忧,向我唤道:“小夏,你回来了。”
我闻言飞到他脚下,仰起头欢喜地望着他。就好像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不知道,还是那个一心只知道玩的小凤凰。
他将我抱起来,“适才你都去哪里了?”
其实我想说,心机颇深的我,一直都在偷听墙角。情劫那一事在我心中已根深蒂固,却还愿意装出兴高采烈的模样:“我去了……”
一时语塞,毕竟我哪里都没去,也不可能出口成章的背出九重天所有宫殿的名字。
于是便随口道:“我去了一趟紫微府。”
“紫微府离这里是挺近的。”长离微点了点头,继而的语声却有些离惑:“你在紫微府中,有没有看到帝君养着的那株菩提树?”
天,我根本没去过,又怎么知道。
反正只要在有或没有之间随意蒙一个就是,这就到了看运气的时候了,我咬咬牙道:“有!那株菩提树,被帝君养得可大可壮了。”
仿佛是听出了点什么,白袍男子的眸光有点微妙。他扑医划。
我弱弱地道:“我没说错吧?”
他唇角牵动,莞尔一笑道:“看样子你着实玩得开心。”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