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了年,穆玉骁和沈言又紧锣密鼓地准备着会试了,家里两个哥哥一心去读圣贤书,没人再盯着穆玉宁,她来去世子府也自由了许多。
是以赫连翊酒醉时没讨着的便宜,又都偷偷地全补了回来,至于他醉时吞下的那个半生不熟的饺子,本已被他抛到了脑后,但上元佳节几人再聚时,又被穆玉骁调笑了一番。
他下意识去看穆玉宁,却见小姑娘竟然难得地没有趁机一起欺负他,反而一副躲闪回避不愿再提的样子,当即觉得此中有异。
哪怕忘了自己醉时干了什么,但对于装可怜让穆玉宁心软一道,赫连翊却是无师自通地日渐精进,他又哄又骗几天,竟真的套着穆玉宁又跟自己探讨了一遍“能不能生”的问题。
穆玉宁被他哄骗着再次声明了“自己能生”的事实,却见赫连翊一改方才可怜巴巴惹人心疼的样子,眉梢眼角都是得意,当下又气又羞,起身从沈记酒楼的阁楼走了出去。
赫连翊得了便宜,却不是真的想让美人生气,自然又忙不迭地跟上去哄。
这间阁楼向来只有穆家两兄妹和沈家二老待客才会启用,而阁楼所在的三楼也都是贵人们才会来的包厢,包厢之间又有竹帘遮挡,其隐蔽性自然是下面大堂不能比的。
赫连翊已不知是第几次故意逗得穆玉宁怄气,惯常在三楼轻声哄她,一直少有人会注意到他们。
但今日,三楼的气氛却略有不同,因为京中贵人在人前待人接物惯来都是谦逊有礼的。
哪怕这包厢的隐蔽性再好,但毕竟是个人来人往的酒楼,有些话不会说尽、有些事不会做绝,为的都是自己的体面。
所以哪怕贵人们之间有什么不愉快,不管是多么的剑拔弩张,可落在表面仍都是安静自持的。
可穆玉宁一冲出去,便发现三楼最大的包厢里,竟隐约传出了争执声,等到赫连翊贴上她的后背,揽住她的腰轻声呢喃的时候,那争执声已大得让人无法忽视了。
赫连翊停了手里的讨好的摩挲,但仍紧紧地握着美人柔夷,一道警惕地循声望去,谁知那包厢里的人似乎并不满足于口舌之争,动作间还有桌椅碰撞的声音。
不待穆玉宁差人查看,包厢的门随着一股极其不悦的力道骤然顿开,一名身着华服的公子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那公子眉目秀气,肤色极白,但此刻因怒火变得通红,本是秀气规整的五官,也都挤压到了一块儿,似乎谁也看不惯谁,平白让他身上多了一抹戾气。
他身后跟着一个满面泪痕的姑娘,似乎为了挽留他急匆匆地去探,以至于脚下一个趔趄向前扑去,眼见就要摔得鼻青脸肿,却因那发怒的公子又突然停下了脚步,于是扑倒在他的背上,逃过一劫。
虽是逃过了面着地的苦楚,但猛地在一个男子背后一撞,仍是免不了面上一痛。
那姑娘吃痛地捂上自己的口鼻,眼中本就要落不落的泪珠,顺理成章地流了下来,委屈不已地嗔道:“徐公子......”
而被她嗔唤的那位公子,却一眼也没看她,又惊又怒地死死盯着穆玉宁和赫连翊倚偎在一起的身影。
穆玉宁本觉得眼前纷争不关自己的事,拉着赫连翊就想转身离去,却听到那姑娘发出刺耳的尖叫,“穆玉宁!你这贱人!”
而那姑娘自然就是云月真了。
闻声,穆玉宁和赫连翊俱是眉尖一挑,只不过穆玉宁是一脸不屑,而赫连翊却是一脸不快。
那又惊又怒的徐公子,看着面前不仅非常亲密还默契十足的男女,又隐约平添了几分悲痛。
穆玉宁静静地看着瞬息间就近乎疯狂的云月真,不显一丝情绪,而她的这份平静成功地火上浇油,让云月真大为火光。
自从穆玉宁出现,云月真似乎就再没有遇到一件好事,如今她父母俱亡,本只想靠着母亲为她筹谋的姻缘,安宁度日。
却不知为何徐家的人,一日比一日看她不顺眼,京中相好的姐妹皆羡慕她入主徐家,可只有她才知道寄人篱下、受人白眼是多么的难堪屈辱。
她日日痛苦煎熬,可为什么穆玉宁,一样的父母俱亡,却独善其身,甚至与徐家素无什么深交,却引得自己未来的夫君心神动荡,以至嫌恶自己,凭什么!
明明自己生来就一直都是人人称羡的天之骄女,如今却要落到这副摇尾乞怜的田地,而在自己最最最狼狈的时候,又偏偏遇上了她!
可穆玉宁对她,甚至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怨恨之情,哪怕是一点点的嫌恶或是不快,统统都没有!
还不如......还不如那日在卫国公府,她对自己骤然发怒,恶言相向那样让她觉得痛快,至少...证明那时的自己在穆玉宁眼中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像现在,她看着自己仿佛在看路边的一根草,根本无足轻重。
“你!你......凭什么!?”云月真那副柔情似水的嗓子,此刻因着心里的困苦,变得扭曲刺耳,她似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恶狠狠地盯着穆玉宁。
自从母亲身死,与云家有关的恩恩怨怨皆已散去,母亲生前所为,她和兄长虽不能尽知,但也多少有所耳闻,可也从未想过自己家大业大,不至于没了母亲就要沦落到寄人篱下。
毕竟他们身后还有外祖卫家,可他们至今都不知为何本应接过照拂云家两个孩子责任的卫家,却狠心将他们兄妹拒之门外。
可哪怕没了外祖扶持,靠着云家的基业日子也应不那么艰难,不曾想云家死士一夜之间全都离开了,甚至趁人之危,把不多的家产也瓜分一空。
而母亲身死前,竭力为自己争取来的夫家......她突然一个激灵,转头去看徐景立,他仍是炽烈地看向穆玉宁,半分注意也没有分给自己。
她走到今日,因着云家所系的恩怨全数消散,如今仅剩的一个,与云家还算有些过节的穆玉宁,也都不再将她看在眼里了。
那日卫国公府穆玉宁短暂地、剧烈地释放出的恨意,似乎只是对着云家、对着母亲,而穆玉宁对她,好像只是因为她是云家女所以其怒火也顺便燎一燎她,但卫天阑一死,她连这点愤怒也随着卫天阑的死消失不见了。
对她而言,本应是好事,毕竟谁也不愿遭人嫉恨,可是,对现在的她而言,真的是好事吗?
她第一次,深深切切地意识到,所谓的天之骄女,可能只是一个被精美编织的虚妄幻梦。
卫天阑一死,云家一散,这幻梦一醒,她才发现自己并非什么金枝玉叶,不过是恰好长在镇阳侯府里沾光的普通草木。